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厨房油腻的窗户,在斑驳的桌面上投下几块稀薄的光斑。空气里飘着一股廉价的、带着点焦糊味的茶香。爱丽丝小心翼翼地将那丁点珍贵的红茶沫子冲开,倒进三个勉强算得上完整的、带缺口的瓷杯里。旁边一个破碟子上,放着几块烤得有点过火、但抹了薄薄一层蜂蜜的小饼干。
“母亲,安娜塔莎,下午茶准备好了。”爱丽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的轻快。她将茶杯和碟子端到那张擦得发白的小木桌上,自己先在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理了理那条虽然旧但洗得还算干净的裙子裙摆。
特曼妮夫人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姿态优雅地坐下,仿佛身下的不是破木椅而是天鹅绒扶手椅。安娜塔莎则欢呼一声,扑过来抓起一块饼干就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厨房里难得的呈现出一点“体面”家庭的悠闲假象——如果忽略掉角落里那个正埋头于一大盆待削皮的、沾满泥土的土豆的身影。
辛德瑞拉蹲在地上,围裙沾满泥点,手里的小刀机械地刮着土豆皮。她的头发被一块脏布包着,露出的一截脖颈瘦削而苍白。爱丽丝“精心”安排的“健康作息表”和突如其来的“加餐”臭瓦罐清洗工作,显然卓有成效。辛德瑞拉的动作迟缓,眼神空洞,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魂灵的破布娃娃,沉默地镶嵌在厨房最阴暗的角落,与这边“悠闲”的下午茶场景格格不入。
爱丽丝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抿了一小口那寡淡的、带着糊味的茶,心情却像杯中那点可怜的茶叶一样,舒展开来。
“啊,真是忙碌又充实的一天。”爱丽丝放下茶杯,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角落里的辛德瑞拉听清,语气里充满了惬意的感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的,再喝上一杯热茶,吃点小点心,这才叫生活。”
安娜塔莎嘴里塞满了饼干,含糊不清地附和:“系(是)啊系啊!饼干好好次(吃)!”
特曼妮夫人也优雅地拿起一块饼干,小口咬着,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爱琳娜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辛德瑞拉,看到她削皮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继续她的表演。
“说起来,”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聊家常的语气说道,“前几天碰到布朗大婶,她还夸咱们家最近看起来整齐多了,说辛德瑞拉……嗯,虽然手脚慢了点,但总算不像以前那样毛手毛脚、总闯祸了。”她巧妙地把别人可能根本没说过的话安了上去,顺便再次强调了“笨拙”的标签。
“是啊,”特曼妮夫人配合地叹了口气,眼神也瞟向角落,“总算能安生点了。以前真是提心吊胆,就怕她出去惹祸,或者把家里点着了。”
“现在多好,”爱琳娜笑吟吟地接话,“让她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干点她力所能及的简单活计,对她好,对我们也好,大家都省心。你看她现在,多‘踏实’,多‘专注’。”她着重咬了“踏实”和“专注”这两个词,充满了讽刺意味。
安娜塔莎咯咯地笑:“对!她就只配削土豆!”
一杯淡茶下肚,爱丽丝的谈兴更浓了。她开始即兴发挥,对着辛德瑞拉的背影,进行了一场小型“成果验收报告”。
“要我说啊,这人就得认命。是什么材料,就放在什么位置。”她晃着茶杯,老气横秋地说,“就像这土豆,天生就是埋在土里、等着被削皮炖煮的命。非要幻想自己能变成玫瑰,插进水晶花瓶里,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再看看有些人,”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辛德瑞拉的背上,“以前还有点不清不楚的心思,现在多好,安分守己,知道自己该待在厨房,该与灰尘土豆为伍。这叫有自知之明!这叫‘健康’的发展!”
她越说越得意,几乎要为自己的“教育成果”鼓掌:“所以说,我们的方法是对的。就得这样‘呵护’她,保护她,让她远离那些不切实际的诱惑和幻想,脚踏实地地干活。看,现在成果多显著?多么‘乖巧’,多么‘懂事’!”
特曼妮夫人轻轻咳了一声,似乎觉得大女儿有些过于忘形,但也没出言阻止。
安娜塔莎则听得两眼放光,觉得姐姐说的话真是又高深又厉害。
辛德瑞拉始终背对着她们,肩膀绷得紧紧的,削皮的动作变得又快又急,土豆皮飞溅,有好几片落在了她脏兮兮的鞋面上。
下午茶接近尾声,饼干盘子空了,茶壶也见了底。爱丽丝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感觉通体舒泰。
她站起身,走到辛德瑞拉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盆才削了一半的土豆和那个埋头苦干、不敢抬头的身影。
“嗯,”她拖长了音调,像验收货物一样,“今天表现还行。虽然速度慢了点,但总算没再出什么纰漏,也没偷懒耍滑。”
她从口袋里摸出今天晚饭份额里最小最硬的那块黑面包,掰了三分之一,扔在辛德瑞拉脚边的地上——那里刚好有一小片从土豆上掉下来的湿泥。
“喏,赏你的。算是奖励你今天的‘乖巧’和‘懂事’。”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扔下的不是食物,而是喂狗的残渣,“吃了赶紧把剩下的土豆削完。削不完,明天早饭也没了。”
那小块面包躺在泥水里,沾上了污渍。
辛德瑞拉的动作彻底停住了。她低着头,看着那块躺在泥里的面包,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过了好几秒,她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拈起那块脏了的面包。
她没有立刻吃,只是紧紧攥在手心里,指节用力到发白。
爱丽丝满意地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内心充满了扭曲的成就感。看,这就是“精心呵护”的成果。多“健康”,多“安分”。
夕阳西下,给厨房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爱丽丝和安娜塔莎帮着特曼妮夫人收拾了茶具,说说笑笑地准备离开厨房,去客厅享受傍晚的闲暇。
爱丽丝最后回头瞥了一眼角落。
辛德瑞拉还蹲在那里,手里攥着那点脏面包,另一只手里的刀无意识地在已经削干净的土豆上反复刮着,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噪音。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绝望的雕像。
那本破书带来的小小插曲似乎已经被彻底压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爱丽丝志得意满地想着。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辛德瑞拉那只紧握着脏面包的手,非常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要把面包送进嘴里,而是……仿佛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胸口那块脏兮兮的围裙布料。
那里……藏着什么?
爱丽丝的脚步顿住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冰凉的疑虑,像初冬的寒霜,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她的心头。那点被她“滋——”一声掐灭的小火苗……难道还有连她都未曾发现的、更深更隐蔽的火星子,在灰烬底下阴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