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皇家大道上颠簸前行,弗洛里安王子蜷缩在柔软的丝绒坐垫里,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离开了那座压抑的高塔和那个可怕的女巫,他本应感到狂喜和自由,但一种莫名的空虚和隐约的不安却缠绕着他。顾问詹姆森坐在他对面,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看到王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王宫的那一刻,熟悉的奢华气息扑面而来。鎏金的大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垂落的华丽绸缎、还有两旁躬身行礼的侍从……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却又感觉哪里都不一样了。
“我的儿子!你终于回来了!”国王和王后激动地迎上来,王后更是眼含泪花,一把将他搂入怀中,“你受苦了!那个邪恶的女巫没有伤害你吧?快让母亲看看!”
弗洛里安被动地接受着拥抱和检查,身体有些僵硬。他闻到了母亲身上熟悉的、昂贵的香水味,却莫名觉得有些刺鼻。他张了张嘴,想说“我没事”,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陛下,殿下只是受了些惊吓,需要好好休息。”詹姆森顾问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禀报,巧妙地避开了可能引发更多追问的细节。
国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铁青:“那个女巫!竟敢如此羞辱王室!弗洛里安,你放心,这个仇……”
“父王!”弗洛里安突然打断了他,声音有些急促,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看到国王诧异的目光,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算了。我……我有点累了,想先回房间休息。”
国王和王后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担忧。他们骄傲任性、从不吃亏的儿子,居然会说“算了”?
弗洛里安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寝殿。巨大的四柱床柔软得不可思议,精美的地毯,墙壁上挂着的他最喜欢的狩猎油画,一切陈设都极尽奢华。他挥退了所有侍从,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不适。
太干净了,太整齐了,太……空荡了。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高塔里那个堆满奇怪草药、晾着各种植物根茎、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小盆食人花的“客厅”,虽然杂乱,却充满了某种勃勃的生机。还有窗外那片被他亲手浇灌过、除过草的土地。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荒谬的念头甩出去。
晚餐时间,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至少二十道精心烹制的菜肴。银质餐具闪闪发光,侍从安静地侍立在旁。弗洛里安坐在主位,看着面前盘子里厨师精心雕琢的肉排,却迟迟没有动刀叉。
“弗洛里安,怎么了?不合胃口吗?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立刻去做。”王后关切地问。
弗洛里安抬起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有黑面包吗?就是……那种有点硬,但是很顶饿的那种?”
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国王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王后的笑容僵在脸上,侍从们都低下了头,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我亲爱的孩子,”王后放下餐巾,语气充满了心疼和不可思议,“你怎么会想吃那种东西?那是下等人才吃的粗糙食物。是不是那个女巫……她只给你吃这个?”她的声音带上了愤怒的哭腔。
“不,不是!”弗洛里安连忙否认,心里有点烦躁,“我只是……突然有点想尝尝。”他最终没能说出那是他劳动过后,蹲在地头上吃起来觉得特别香的食物。
最终,一块精致的、抹了黄油和蜂蜜的白面包被送到了他面前。弗洛里安食不知味地吃着,觉得甜得发腻。
第二天,国王为了让他散心,特意安排他去视察皇家马场。看着马厩里一匹匹毛发油亮、神态高傲的骏马,弗洛里安却提不起太多兴趣。他的目光反而被马场角落几个正在费力地清理马厩、搬运草料的马夫吸引了。
他们穿着粗布衣服,汗流浃背,喊着号子,一起用力抬起沉重的草料捆。其中一个年轻马夫不小心滑了一下,旁边的同伴立刻笑着扶住他,打趣了几句,然后几个人继续一起干活。
弗洛里安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出神。他想起了和那个可怕的小女孩一起(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他一个人在干)在花园里除草浇水的情景。阳光晒在背上,泥土沾在手上,虽然累,但看着变得整齐的菜畦,心里会有一种奇怪的、踏实的感觉。
“殿下?殿下?”马场主管小心翼翼地呼唤他,“您要试试这匹新来的纯血马吗?它跑起来像风一样快。”
弗洛里安回过神,摇了摇头:“不了。他们……”他指向那些马夫,“他们每天都要做这些吗?会不会很辛苦?”
马场主管愣住了,完全不明白王子怎么会关心这个,他谨慎地回答:“回殿下,这是他们的工作。虽然辛苦,但能为您和国王陛下服务,是他们的荣幸。”
弗洛里安沉默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荣幸”这个词,听起来轻飘飘的,但背后可能是日复一日的腰酸背痛。
接下来的日子,弗洛里安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热衷于参加舞会和无休止的宴会,对打猎也失去了兴趣。他常常一个人呆着,或者只是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
有一次,他路过厨房外的菜园子,看到老园丁正佝偻着腰给莴苣问苗。那些嫩绿的、带着露珠的莴苣苗一下子刺痛了他的眼睛。高塔里那些发光的神秘莴苣,那个小女孩面无表情递给他水瓢的样子,还有女巫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发白,呼吸都急促起来。
“殿下!您怎么了?”身后的侍从惊慌地问。
“没……没事!”弗洛里安摆摆手,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离了菜园。从此,王宫的菜单上,再也不能出现莴苣。
他甚至对音乐产生了抵触。一次宫廷乐师演奏悠扬的鲁特琴时,他毫无预兆地捂住耳朵,情绪激动地大喊:“别唱!别唱那种调子!”乐师吓得立刻停下,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他。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旋律让他瞬间回到了高塔之下,那种被迫放声高歌的羞耻和无力感再次淹没了他。
国王和王后忧心忡忡,请来了御医。御医诊断了半天,也只能说是“受了巨大惊吓,需要静养”。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珍贵的补药、有趣的玩意儿、甚至暗示邻国公主的来访,都无法让他们的儿子真正开心起来。
弗洛里安·金雀花王子,似乎真的回来了,又似乎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座森林深处的灰石高塔里。他变得容易走神,有时会看着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发呆,仿佛上面还沾着泥土的气息。他不再认为劳动是一件毫无意义、只属于下等人的事,但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他对“女巫”、“高塔”、“长发”这些词汇异常敏感,同时又对那片黑暗森林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和奇异吸引的情绪。
一天下午,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丝绒外套、面容苍白憔悴的自己,突然对侍从说:“去……给我找一套普通的粗布衣服来。”
侍从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您是要……”
“别问那么多,”弗洛里安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固执,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模仿来的不耐烦,“去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