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木门在爱丽丝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彻底隔绝了屋内那滩烂泥般的父亲和令人作呕的贫穷气息。然而，门外的世界并未好上多少。风雪立刻包裹了她单薄的身躯，冻得她一个哆嗦。而更令人窒息的，是面前那个骑在巨马上、沉默如山的高大身影所带来的无形压迫感。

野兽甚至没有下马，只是调转了马头，低沉地抛下一句：“跟上。”

爱丽丝看着那匹比她还高出一大截的、喷着浓浓白气的黑马，以及野兽那披着厚重积雪的宽阔后背，嘴角立刻撇了下去。

“跟……上？”她提高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又尖又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您是指，用我这双腿，跟着您这匹……嗯，‘神骏’的坐骑，一路跑回那座……嗯……‘宏伟’的城堡？”她故意在几个词上加了重音，其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野兽拉紧缰绳，马匹不耐烦地踏了踏蹄子。他微微侧过头，兜帽的阴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不然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听不出情绪。

“不然？”爱丽丝夸张地摊开手，随即又因为寒冷赶紧抱紧自己，“我还以为像您这样……嗯……‘身份不凡’的……先生，出门‘接人’，至少会准备一辆像样的马车呢？哪怕是最简陋的那种？还是说，您城堡里的财富，都用来养那朵娇贵的玫瑰了？”

她的话像冰锥一样，又冷又刺人。

野兽沉默了一下。风雪在他们之间呼啸。就在爱丽丝以为他要发怒时，他却只是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仿佛是哼气的声音。他猛地一扯缰绳，驱使马匹朝着小镇另一个方向走去，速度并不快。

“等着。”

爱丽丝只能踩着冰冷的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心里把这头野兽、这该死的天气、还有那个没用的父亲骂了无数遍。

他们在一间看起来像是镇上车马行（兼营酒馆）的破旧棚屋前停了下来。野兽甚至没有进去，只是对着里面吆喝了一声，丢下去一小袋钱币（不知从哪拿出来的）。很快，一个伙计牵着一辆看起来确实十分“简陋”的马车出来了——木板车厢，旧帆布棚顶，轮子上沾满了泥雪，拉车的是一匹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老马。

“哈！”爱丽丝看到这辆“座驾”，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真是……别具一格的审美呢。好吧，至少它有个顶。”她嘴上嫌弃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快速爬进了车厢，毕竟外面实在太冷了。

野兽甚至没有搭理她的嘲讽，只是骑着马，沉默地走在马车旁边，充当向导和监工。

马车吱吱呀呀地启动了，颠簸的程度远超爱丽丝的想象。每一次车轮碾过冻土疙瘩或者陷入雪坑，都几乎要把她从硬木板凳上弹起来。

“噢！”她又一次被颠得撞到车厢壁上，忍不住痛呼出声，怒火蹭蹭往上冒，“这路是怎么修的？！还是根本就没修过？！这简直比坐船遇到风暴还颠！我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她用力拍打着身边的木板，“还有这椅子！硬得能当搓衣板了！连块垫子都没有吗？”

赶车的伙计不敢吭声。走在旁边的野兽依旧沉默，只有马蹄声和车轮碾雪声作为回应。

爱丽丝一把掀开帆布车窗的帘子，对着外面骑马的野兽继续输出：“我说，您那神秘的城堡，该不会是建在某个连路都不通的荒山野岭吧？所以您才习惯了这种……原始的交通方式？巴黎最破的出租马车都比这个舒服一百倍！”

寒风夹着雪沫从窗口灌进来，扑了她一脸。

“呸！呸！”她连忙放下帘子，擦掉脸上的冰碴，更加气急败坏，“这见鬼的天气！就没一天能放晴吗？不是下雪就是刮风！阳光是奢侈品吗？我的皮肤都要被这鬼风吹裂了！”

她缩在冰冷的车厢角落里，把自己裹成一团，但依旧冻得牙齿打颤。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霉味、马味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让她一阵阵反胃。

“这味道……真是令人作呕……你们平时是用这车运鱼还是运粪了？”她毫不客气地对着外面的方向喊道，也不管野兽听不听得见。

旅途在爱丽丝永无止境的抱怨中缓慢进行。

“外面除了雪就是光秃秃的树，真是单调乏味的风景……一点看头都没有……”

“那匹马是瘸了吗？能不能走快点？照这个速度，我们明年能到吗？”

“嘶……好冷……脚都要冻僵了……这跟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有什么区别？”

“安静点！风声吵得我头都疼了！”

她几乎对视线所及的一切、身体所感的一切都发表了刻薄的评论。然而，无论她说什么，用怎样尖酸的语气，旁边的野兽都保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沉默。他不反驳，不制止，甚至没有任何一点情绪波动的迹象，只是像一座移动的黑色冰山，在风雪中沉默地引领着方向。

这种沉默，反而让爱丽丝觉得有些无趣，甚至……隐隐有些不安。这头野兽，似乎完全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容易被激怒。

不知颠簸了多久，就在爱丽丝觉得自己的抱怨词库快要见底，身体也快要冻僵的时候，马车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爱丽丝再次掀开车窗帘子。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透过稀疏的树林，她看到前方远处，一座巨大建筑的黑色轮廓，在灰白的天色和雪幕中逐渐显现出来。高耸的塔尖，厚重的墙壁，规模确实不小，但整体呈现出一种压抑、沉闷、了无生气的灰暗色调，许多窗户都黑洞洞的，像是没有眼睛的骷髅。

“哦——”爱丽丝拖长了声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挑剔，“那就是传说中的城堡？看起来……阴沉沉的，像块巨大的墓碑。这就是您说的‘最珍贵’的东西所在的地方？品味真是……独特呢。”

马车最终在一扇巨大的、雕刻着繁复但略显狰狞花纹的黑色铁门前停了下来。门前空无一人，只有风雪呼啸而过。

野兽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到了。”

他率先催马穿过缓缓开启的铁门。

马车夫战战兢兢地驾驶着马车跟上。

爱丽丝探出头，打量着门内的一切。巨大的庭院，修剪过但被积雪覆盖、显得死气沉沉的灌木丛，干涸的喷泉……一切都透着一股荒凉和破败感，虽然规模宏大，却毫无生气，甚至比外面更加寂静得可怕。

“真是……‘宾至如归’啊。”爱丽丝小声地、极尽嘲讽地嘀咕了一句。

马车在一段距离后再次停下，似乎是到了主入口的台阶前。

野兽已经下了马，站在马车旁，巨大的身影带来十足的压迫感。他沉默地朝着车厢门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下车。

爱丽丝深吸了一口冰冷而陌生的空气，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颊，重新摆出那副高傲又刻薄的表情，准备迎接她的“新家”。

然而，就在她弯腰准备走出车厢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二楼某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

像是……一点微弱的光？还是……什么东西在偷看？

她动作顿了一下，疑惑地眯起眼仔细看去——

那窗户依旧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还是这死气沉沉的城堡里，除了那头野兽，真的还有……别的“东西”？

一种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了她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