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爱丽丝那番绘声绘色、夹杂着个人恶意夸张的描述，像一场冰冷的瘟疫，迅速侵蚀了贝儿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图书馆里那个下午之后，贝儿看待城堡和野兽的眼光彻底改变了。

之前，她感到的是陌生、压抑，对野兽是畏惧夹杂着一丝因交换父亲而产生的复杂责任，或许还有一点点对他庞大身躯和坏脾气本能的忌惮。但那种恐惧，是清晰的，有边界的。现在，爱丽丝的话为她心中的野兽形象涂抹上了一层浓重而不祥的阴影——一个随时可能失控、会因最微小冒犯而爆发出毁灭性怒火的怪物。这种恐惧变得模糊、弥漫，无处不在。

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充满警惕的目光重新审视这座囚禁她的城堡。走廊墙壁上那些古老的铠甲，曾经只是沉默的装饰，现在却仿佛随时会动起来，挥舞着锈蚀的武器；角落里摇曳的烛光，投下的不再是温暖，而是张牙舞爪、令人不安的影子；甚至连那些会说话的家具仆人，它们殷勤的服务背后，是否也隐藏着监视和告密的意图？是不是它们向爱丽丝，或者直接向野兽，汇报了她的一举一动？

晚餐时间变得更加难熬。她依旧选择离主位最远的位置，低着头，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野兽依旧沉默地进食，偶尔发出沉重的呼吸或刀叉与盘子碰撞的声响。以前，贝儿只是感到不自在和压力，现在，每一次声响——哪怕只是他调整坐姿时椅子发出的轻微吱呀声——都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拿着刀叉的手微微颤抖。她会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屏住呼吸，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瞥向长桌尽头那个巨大的阴影，仿佛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爱丽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优雅又刻薄的模样。她甚至会“好心”地、故意在寂静中提高声音问：“贝儿妹妹，你怎么不吃啊？是今天的汤又不合胃口吗？还是……身体不舒服？”她刻意将“身体不舒服”几个字咬得重些，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野兽。

贝儿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头，慌乱地摇头，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有……很好。”然后强迫自己舀一勺汤送进嘴里，却食不知味，如同咀嚼蜡块。她能感觉到野兽的目光似乎因为她这边的动静而扫了过来，那目光在她感觉中充满了审视和不耐，让她如坐针毡。

她对城堡仆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茶壶太太热情地想为她续茶，或者扫帚先生殷勤地想为她清理脚边的灰尘时，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报以感激或试图交流的微笑，而是变得有些神经质般地躲闪，连连摆手说“不用了，谢谢”，或者干脆匆忙地避开。她害怕与这些“非人”的仆人有过多接触，害怕自己的任何言行，哪怕是一个无意的皱眉，都会通过它们传到野兽耳中，成为点燃怒火的导火索。

一次，她在走廊里偶然遇到了那只变成脚凳的小狗仆人，它活泼地摇着（应该是尾巴的位置）向她跑来，似乎想和她玩耍。若是以前，贝儿或许会觉得它可爱，甚至会蹲下身抚摸它一下。但此刻，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爱丽丝描述的“野兽暴怒时掀翻家具”的场景，她仿佛看到这只无辜的小狗脚凳在盛怒下被踢飞、摔碎。她吓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背靠冰冷的墙壁，脸色煞白。小狗脚凳疑惑地停了下来，发出委屈的呜呜声，不解地看着她。

就连去图书馆，也失去了最初的慰藉。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爱丽丝提到的“被砸碎的大理石雕像”（尽管她没找到那个空底座具体在哪里），看书时也变得心神不宁，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比如远处传来的关门声，或者书本从高处书架滑落的闷响——都会让她惊得从座位上弹起来，心脏狂跳不止，要好一会儿才能平复。

这种持续的精神紧张和恐惧，开始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的眼下出现了淡淡的青黑色阴影，食欲明显减退，原本就单薄的身形显得更加纤细脆弱。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的窗边，望着外面被冰雪覆盖的、寂静的花园，一坐就是很久，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不再是单纯的思乡，更像是一种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和一种对不可知危险的等待。

城堡里的仆人们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变化。茶壶太太往她杯中倒的热水更加频繁（尽管她喝得很少），衣柜放在她床边的睡衣料子更加柔软，扫帚和畚箕打扫她房间时动作更加轻缓，仿佛怕惊扰了她。但它们越是小心翼翼，贝儿就越发觉得这是一种“特殊对待”，是一种对“易碎品”或“危险品”的看管，这反而加深了她的不安。

这种变化，甚至连深居简出的野兽也隐约有所察觉。他虽然大部分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愤怒和痛苦中，但并非完全麻木。他感觉到那个新来的女孩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像一道即将消散的影子。餐厅里，她几乎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存在感稀薄得仿佛随时会消失。偶尔在走廊远远瞥见，她总是像受惊的鸟儿一样迅速避开。这种变化，似乎是从……那个巴黎女人跟她单独说过话之后开始的？

野兽烦躁地甩了甩巨大的头颅，将这微不足道的疑惑抛开。那个女孩怎么样，与他何干？她害怕他，厌恶这座城堡，想离开，这不正是那个讨厌的巴黎女人暗示的吗？这难道不是正好？他何必在意一个囚徒的感受？

然而，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类似于……失落或者困惑的情绪，像蛛丝一样，轻轻拂过他被诅咒冰封的心湖，未能激起涟漪，却留下了若有若无的痕迹。

贝儿坐在冰冷的窗台上，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试图用那刺骨的凉意让自己清醒一点。她不明白，为什么野兽时而似乎对她视而不见，时而又（在她感觉中）用那种令人心悸的目光注视她？为什么爱丽丝要一次次地针对她、恐吓她？这座城堡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而她，又该如何在这看似华丽、实则危机四伏的牢笼中生存下去？

恐惧和困惑，像两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着她年轻的心。而这一切，都被暗处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满意地记录着。爱丽丝知道，土壤已经足够肥沃，只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就能让恐惧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彻底隔绝野兽与贝儿的参天荆棘。她在等待，等待那个引爆一切的瞬间。而那个瞬间，似乎并不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