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儿的变化,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微小却扰乱了平静的石子,其涟漪终究还是扩散到了野兽那孤岛般的心境边缘。他并非刻意关注,但城堡里另一个活人存在感的急剧稀薄,还是以一种难以忽视的方式,渗透进他那被愤怒和自怜包裹的世界。
晚餐的长桌上,那个原本就坐在最远角落的身影,如今几乎要缩进墙壁的阴影里。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即使害怕也会偶尔抬起眼帘,带着一丝倔强和探究望向他这边。现在,她全程深深地埋着头,用餐的动作轻微到几乎无声,仿佛试图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野兽能感觉到,每次他稍有动作——哪怕只是调整一下坐姿——对面那单薄的身影就会瞬间僵硬,握着餐具的手指收紧,呼吸也有一刹那的停滞。那不再是单纯的畏惧,更像是一种……被放大到极致的、时刻警惕着危险降临的惊弓之鸟的状态。
偶尔在空旷的走廊不期而遇,以前贝儿会停下脚步,紧张地贴在墙边,等他先过。而现在,她远远瞥见他的身影,便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转身,几乎是跑着消失在最近的岔路口,裙摆掠过地面的仓促声响,带着毫不掩饰的逃离意味。
甚至连那些叽叽喳喳、总是试图为贝儿说好话的仆人们,最近也安静了不少。茶壶太太送茶时不再絮叨“贝儿小姐今天看了什么书”,衣柜也不再炫耀“贝儿小姐夸裙子柔软”。这种沉默,反而凸显了某种异常。
野兽烦躁地在西翼禁区外的回廊里踱步,沉重的脚步在石地上发出闷响。他不明白这种变化因何而起。他明明……什么也没做。甚至,比起她刚来时,他最近已经算得上“克制”了。没有咆哮,没有摔东西,连瞪她的次数都少了。为什么她反而变得更害怕了?这种害怕,和他之前用怒吼震慑住她父亲的害怕不同,那里面掺杂了一种让他莫名不快的……疏远和排斥。仿佛他是什么肮脏的、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疫。
这种被无声抗拒的感觉,比直接的顶撞更让他郁闷。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困惑和……憋闷的情绪,在他胸膛里堆积,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只能更用力地捶打墙壁,或者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出低吼,吓退那些想靠近安慰他的仆人。
这天下午,野兽正阴郁地站在一幅巨大的、描绘着狩猎场景但已色彩暗淡的挂毯前发呆(或许在回忆诅咒前纵马奔驰的自由),爱丽丝像一只嗅到血腥味的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回廊的另一端。她脸上带着一贯的、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既不是明显的嘲讽,也并非讨好,更像是一种……观察。
她并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倚在廊柱旁,假装欣赏窗外依旧萧索的庭院景色,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野兽听到的音量,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轻叹了口气:
“唉,这城堡真是越来越安静了。贝儿妹妹最近更是安静得像个影子,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者去图书馆那个最暗的角落发呆,话都不多说一句。”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呢。”
野兽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他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她,只是庞大的身躯似乎更加僵硬了。
爱丽丝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继续用那种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也难怪,一个从小镇来的姑娘,过惯了自由自在(虽然穷酸)的日子,突然被关在这种……嗯……与世隔绝的地方,规矩又多,气氛又压抑,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她巧妙地将贝儿的沉默归因于对城堡环境的不满。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同情”:“而且,我猜……她大概是想家了吧?毕竟,那里再破,也是自己的窝,总比待在别人的地盘上,看人脸色、担惊受怕强。”她轻飘飘地抛出了“想家”和“担惊受怕”这两个词,像两把淬毒的匕首。
野兽的背影猛地绷紧了。想家?担惊受怕?看人脸色?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精准地刺中了他那敏感又骄傲的神经。所以,她的疏远、她的恐惧,不是因为他的威严,而是因为她厌恶这座城堡,厌恶这里的一切,包括他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她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这个“囚笼”,回到她那个“温暖自由”的家?
一股混合着被冒犯的怒气和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的火焰,猛地窜上他的心头。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滚过的低吼。
爱丽丝适时地露出一点“被吓到”的表情,连忙解释道:“哎呀,您别生气,我也就是随便猜猜。毕竟,小女孩家,心思敏感,离乡背井的,想想家也是人之常情嘛。”她这话看似在安慰,实则是在给野兽的怒火浇油,坐实了贝儿“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实”。
“要我说啊,”爱丽丝走近了两步,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她这样子,强留在这里,彼此都难受。她天天愁眉苦脸,您看着也心烦。何必呢?”她再次暗示“强留”和“彼此折磨”。
野兽猛地转过身,斗篷带起一阵风。阴影下,那双眼睛燃烧着愤怒和烦躁,死死盯住爱丽丝:“你说够了没有?!”
爱丽丝立刻做出畏惧的样子,后退一小步,低下头:“是我多嘴了。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她嘴上认错,眼神却低垂着,闪过一丝得逞的光。
野兽不再看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一头发怒的困兽,在原地转了两圈,最终什么也没说,迈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一身低压气场,轰隆隆地走远了。
爱丽丝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冰冷的、尽在掌握的笑容。很好,怀疑的种子已经发芽,并且开始向着怨恨的方向生长。野兽现在认定了贝儿的疏远是因为嫌弃和思乡,这比他单纯因为被畏惧而恼怒要有效得多。
接下来,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让这种“嫌弃”和“思乡”以某种方式“证实”在野兽面前,那么,本就脆弱的关系将彻底破裂。
只是,爱丽丝没有注意到,在野兽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他眼中除了愤怒,似乎还飞快地掠过了一丝……类似于“原来如此”的、带着点自嘲的黯然。这种黯然,是否会让他采取什么出乎意料的行动?爱丽丝无暇细想,她只专注于下一步的计划。或许,该是时候,让贝儿“意外”地听到一些关于她父亲“近况”的、令人担忧的消息了?比如,那辆马车,真的出了点“小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