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在竹叶尖,坠落的轨迹被月光照得发亮,像一道银线。魈靠着冰冷的山岩,口枷青竹的微涩气息混着皮绒的土腥味,成了他呼吸间最熟悉的味道。赤鹏盘腿坐在对面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指尖捻着一枚边缘锐利的石片,百无聊赖地刮着指甲缝里并不存在的污垢。他那头标志性的赤红长发在脑后松松垮垮地束了个结,几缕碎发垂落,衬得熔金色的竖瞳在暗夜里越发妖异。
“喂,小木头,”赤鹏懒洋洋地开口,石片刮擦的“嚓嚓”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数到第几片叶子了?三百?五百?再数下去,天都要亮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那种惯有的、能把人气死的戏谑,“你这哑巴当得可真够彻底的,连个‘嗯’‘啊’都吝啬给。”
魈的眼睫都没动一下,青金色的眼瞳(注:已换回原身,绿发金瞳)映着满天星斗,沉静得像两泓深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是个活物。口枷的藤蔓系带在他脑后打了个利落的结,将他所有可能发出的声音——无论是言语还是失控时的嘶吼——都牢牢锁住。
赤鹏撇撇嘴,石片“咻”地一声被他弹飞,消失在黑暗里。“无趣。”他抱怨着,熔金的眸子却扫过魈沉静的侧脸,掠过他额前垂落的几缕青绿色碎发,最后落在那道月牙形的旧疤上——即使换回了本相,这烙印似乎也顽固地跟了过来。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快得像错觉,随即又被玩世不恭覆盖。“你说你这模样,比那副红毛青眼的鬼样子顺眼多了,就是太闷。闷葫芦配个笼嘴,啧啧,绝配。”
就在这时,一阵风掠过山谷,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气息。
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赤鹏脸上的散漫也瞬间敛去,熔金竖瞳转向风来的方向,像嗅到猎物气息的猛兽。
风里裹着浓重的、属于恶鬼的腥臊恶臭,强烈到几乎凝成实质。但这股恶臭之中,却混杂着两道异常鲜明的人类气息。
一道气息,如同初升的朝阳,温暖、纯净、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磅礴生机,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疏离感。另一道气息,则像被精心锤炼过的钢铁,锐利、冰冷、带着强烈的意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与焦灼。
两种气息紧密相连,如同缠绕生长的双生藤蔓,却又隐隐透出某种命定的对峙感。
“哦豁?”赤鹏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大晚上的,好戏开锣?”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走吧,闷葫芦,去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被鬼当宵夜了,顺便瞧瞧这‘朝阳’和‘铁块’是什么来路。”他故意加重了“闷葫芦”三个字,目光揶揄地扫过魈的口枷。
魈沉默地起身,动作依旧带着夜叉特有的迅捷无声。青绿色的身影融入夜色,像一道无声的风。
山谷深处,一片狼藉。
几具下级鬼的残骸正冒着黑烟,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场地中央,两个身影背对着背站立。
稍矮些的那个,穿着简单的深色和服,身形挺拔如松。他手中并未持刀,只是安静地站着。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清辉。火焰状的斑纹在他额角安静燃烧,一头黑发随意束在脑后,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正是少年时期的继国缘一。他的眼神清澈平静,如同映照万物的明镜,正静静地注视着前方阴影里最后一只瑟瑟发抖的下级鬼。
在他身后半步,是一个与他面容有六七分相似,却气质迥异的青年。他穿着更为考究的武士服,腰间佩着一柄华丽的长刀,刀柄上缠绕着繁复的绳结。他面容英俊,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与锐气,正是继国岩胜。他的手紧紧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锁定着缘一前方的鬼,眼神复杂——混杂着警惕、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挫败感。
那只幸存的下级鬼,被缘一那平静到令人窒息的目光笼罩,早已吓破了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缘一。”岩胜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沉稳,“结束了。把它处理掉。”
缘一微微侧头,火焰斑纹在月光下流转。他没有立刻动手,清澈的目光看向岩胜,带着纯粹的询问:“兄长希望我动手吗?”
这一声“兄长”,让岩胜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猛地一紧。他下颌线绷紧,避开缘一过于澄澈的目光,生硬地说:“当然。鬼,必须清除。”
就在缘一即将抬手的瞬间——
“啧啧啧,好一出兄友弟恭、斩妖除魔的感人戏码啊!”一个带着夸张咏叹调、满是戏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山谷凝重的寂静。
赤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一块高耸的岩石顶端。他赤红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熔金的竖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下面的兄弟二人,脸上挂着那种招牌式的、能把人气得牙痒痒的恶劣笑容。
岩胜瞳孔骤缩,猛地转身,长刀瞬间出鞘半尺,寒光凛冽!缘一也微微侧身,清澈的目光投向赤鹏,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一块会说话的石头。
魈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赤鹏侧后方的阴影里,青绿色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月光吝啬地只勾勒出他沉默的轮廓和脸上那副青竹口枷的冷硬线条。他金色的眼瞳扫过岩胜出鞘的刀锋,掠过缘一额角的火焰斑纹,最终落在那只瘫软在地的鬼身上,眼神冰冷。
“什么人?!”岩胜厉声喝问,刀锋直指赤鹏,全身肌肉紧绷,如临大敌。这两个人出现的太过诡异,尤其是那个戴口枷的绿发男人,气息沉凝如渊,给他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
“路人,纯路人。”赤鹏笑嘻嘻地摊手,从岩石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得像片羽毛,落地却悄无声息。“碰巧路过,看到这边鬼气森森,又看到两位…嗯…器宇不凡的兄弟在‘除魔卫道’,忍不住想给二位喝个彩。”他故意把“除魔卫道”四个字咬得极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岩胜紧绷的脸和地上那几具显然是被瞬间秒杀的鬼尸,最后落在缘一身上,“尤其是这位小兄弟,厉害啊,站着不动就把鬼吓尿了?”
岩胜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赤鹏这话,简直像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缘一却只是平静地看着赤鹏,又看了看阴影中的魈,清澈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赤鹏那些刻薄话只是吹过耳畔的风。他的目光在魈的口枷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看向那只瘫软的鬼,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完成兄长交代的“处理掉”。
“兄长的命令是清除它。”缘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对准了那只鬼。没有杀气,没有威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那鬼却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发出“嗬嗬”的濒死哀鸣,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哎,等等!”赤鹏突然出声,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腔调,“小木头,你说这种被吓破胆、连逃跑都忘了的软脚虾,还有必要脏了这位…呃…‘朝阳’小兄弟的手吗?”他转头看向阴影中的魈,熔金竖瞳里闪烁着恶劣的光,“要不你给个痛快?就当饭后消食了?反正你戴着笼嘴也咬不着,憋着多难受啊?”
魈金色的眼瞳冷冷地扫了赤鹏一眼。那眼神毫无温度,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闭嘴。
岩胜被赤鹏这轻佻的态度和莫名其妙的对话彻底激怒了:“装神弄鬼!报上名来!”他刀锋前指,凌厉的杀气锁定了赤鹏。
“哎呀呀,好凶。”赤鹏夸张地捂住心口,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挪动,正好挡在了魈与岩胜之间。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熔金竖瞳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名字?萍水相逢,何必问名?”他歪着头,目光在岩胜和缘一之间来回扫视,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倒是两位…命数纠缠,骨血相连的兄弟,在这荒山野岭‘并肩作战’,真是…感人肺腑啊!”
他刻意加重了“命数纠缠”和“骨血相连”,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狠狠扎在岩胜最敏感的心结上。
岩胜的脸色瞬间铁青,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缘一却仿佛没听出其中的讽刺,他只是平静地收回了手指。那只瘫软的鬼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化作一滩黑灰。
“鬼,清除了。”缘一看向岩胜,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山谷中的四人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几块。沉默的魈如同扎根在阴影里的青竹,戴着口枷,背负着旧疤与诅咒,金色的眼瞳映着这出荒诞的夜戏。聒噪的赤鹏站在月光下,红发如火,熔金竖瞳里跳跃着玩味的恶意,像一团随时会爆开的业火。而继国兄弟,一个如磐石般静默澄澈,一个却如绷紧的弓弦,压抑着翻腾的暗流。
赤鹏看着岩胜那副快要气炸却强自隐忍的模样,心情大好。他侧过头,对着阴影中沉默的魈,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死人不偿命的调子低语道:
“瞧见没,小木头?我就说这‘铁块’好玩吧?脸都绿了。比数竹叶子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