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融化的金箔，缓慢地浸透山谷。薄雾在林间浮动，沾湿了青草与岩石。赤鹏懒洋洋地靠在一棵老松虬曲的树干上，嘴里叼着根新折的草茎，熔金的竖瞳半眯着，目光却像带着钩子，若有似无地扫过不远处溪边取水的继国兄弟。
魈静立在他侧后方几步远的阴影里，如同一截沉入水底的青竹。口枷的竹片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冷光，将他所有可能的声音都锁在喉间。金色的眼瞳低垂，视线落在自己脚边一丛沾满露水的野草上，仿佛那上面刻着无字天书。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这沉默并非雕像。
溪水潺潺，清冽的水流被缘一用宽大的叶子小心舀起，倒入一个粗糙的竹筒。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与自然流畅。岩胜站在稍上游的位置，正用一块布巾擦拭着佩刀，动作一丝不苟，刀身反射的寒光映亮了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他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缘一，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缠死的线——有关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压抑。
“啧，”赤鹏用舌尖把草茎顶到另一边嘴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沙哑，“瞧见没？小木头？那边那个‘铁块’，眼睛都快黏在他弟弟身上了。那架势，啧啧，活像守着一块绝世美玉，又怕人偷，又怕玉自己长腿跑了。”他熔金的眸子斜睨了魈一眼，“跟你现在这副‘生人勿近’的德性倒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都憋得慌。”
魈连眼睫都没动一下，金色的瞳孔里映着草叶上滚动的露珠。露珠晶莹剔透，里面扭曲地倒映着晨光、树影，还有…溪边那个安静取水的少年侧影。
缘一将盛满清水的竹筒递给岩胜：“兄长，水。”
岩胜接过竹筒，指尖不经意触碰到缘一的手背，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半秒。他生硬地“嗯”了一声，仰头喝水，喉结滚动，目光却依旧沉沉地落在缘一脸上。
缘一似乎毫无所觉，清澈的眼眸转向了赤鹏和魈所在的方向。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赤鹏那头在晨光下如同燃烧火焰的红发上，熔金的竖瞳，以及那副毫不掩饰的、看戏似的恶劣笑容。缘一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古井。
但下一刻，当他的视线移向赤鹏身后那片阴影，触及到那个沉默的、戴着青竹口枷的绿发身影时，异变陡生。
缘一清澈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并非恐惧，也非警惕，更像是在辨认一个极其遥远、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印记。他额角那火焰状的斑纹，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风吹拂，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亮了一下，如同烛火被气流扰动时瞬间的摇曳。
他端着另一竹筒水，脚步平稳地走了过来。晨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形，脚步踏在湿润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岩胜立刻警觉地放下竹筒，手再次按上了刀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缘一的背影，也锁定了阴影中的魈。那绿发金瞳、口覆竹枷的身影，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本能的威胁感。
赤鹏依旧懒散地靠着树干，叼着草茎，熔金的竖瞳里却掠过一丝玩味的光，像发现了新玩具的猫。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缘一一步步走近，目光在缘一那平静的面容和魈沉默的身影之间来回逡巡。
缘一在距离魈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晨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火焰斑纹安静地伏在皮肤下。他没有看挡在前面的赤鹏，清澈的目光如同穿透了所有表象，径直落在魈的脸上，落在那个冰冷的青竹口枷上，最后，定格在他那双低垂的、金色的眼瞳深处。
时间仿佛在晨光与薄雾中凝固了几秒。
然后，缘一将手中的竹筒往前递了递。清冽的溪水在竹筒里微微晃动，映着破碎的天光。
“水。”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如同山涧流淌的溪水本身。
岩胜的眉头狠狠拧紧，按在刀柄上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在干什么？！给一个来历不明、气息诡异、戴着口枷的陌生人送水？！
赤鹏的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几乎要笑出声的弧度，熔金的竖瞳里满是“果然如此”的恶劣趣味。
魈终于抬起了眼。金色的眼瞳对上缘一清澈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交付一件平常事物的坦然。晨光落进魈的眼底，映着缘一递过来的竹筒，映着对方额角那安静燃烧的火焰斑纹。
一个极其模糊、如同隔着重纱的画面碎片，毫无征兆地刺入魈的脑海——血月下，泥泞的竹林，他跪在崩裂的大地上，青色的鬼瞳中翻腾着绝望的血色，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而一个同样有着火焰斑纹、气息如朝阳般的身影，站在他面前，平静地说着：“那就记住它。”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魈金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
他没有动。
赤鹏却突然动了。他闪电般伸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却不是去接那竹筒，而是精准地一把扣住了魈的手腕！魈的手正无意识地微微抬起，似乎想要去接，又似乎想要抗拒。
“哎呀呀，”赤鹏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恍然大悟”，他拉着魈的手腕，强行把他的手拽向缘一递过来的竹筒，动作粗鲁得像在摆弄一个木偶，“我们小木头害羞了！脸皮薄，不好意思接！”他熔金的竖瞳戏谑地扫过魈瞬间绷紧的侧脸和缘一平静的脸，“别介意啊，‘朝阳’小兄弟，这家伙戴着笼嘴，表达谢意的方式比较…含蓄。”
魈的手被赤鹏强硬地按在了冰凉的竹筒上。竹筒表面带着溪水的沁凉和晨露的湿意。赤鹏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箍着他的手腕，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也带着一股灼热的、属于业障的暗流，蛮横地压向他体内翻腾的诅咒，如同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压制——别动，别露馅。
缘一的目光在赤鹏扣着魈手腕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魈那双在口枷上方、几乎看不出情绪的金色眼瞳。他依旧平静，仿佛赤鹏那番做作的解释和粗鲁的动作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不客气。”缘一松开手，竹筒稳稳地落在魈被迫抬起的手中。他清澈的目光再次掠过魈脸上的口枷，那眼神平静得仿佛在看待一件寻常事物，没有任何探究或不适。然后，他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回溪边岩胜的身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岩胜紧盯着魈手中的竹筒，又死死盯着缘一平静的侧脸，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一把抓住缘一的手臂，力道之大让缘一微微侧目。
“你认识他们？”岩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难以置信。
缘一的眼中浮现一丝极淡的困惑，他看了看哥哥铁青的脸，又回头看了看阴影中那个手持竹筒、沉默如谜的绿发身影，以及旁边那个红发如火、笑容恶劣的男人。他微微歪了歪头，火焰斑纹在晨光下安静地伏着。
“水，”缘一看着岩胜，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他需要。”
岩胜的呼吸猛地一窒，抓着缘一胳膊的手指不自觉地又收紧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需要？他需要？！就凭那双非人的金瞳？凭那副锁住獠牙的竹枷？凭那身沉凝得令人心悸的气息？！
赤鹏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恶劣的低笑。他松开钳制魈手腕的手，抱臂靠回树干，熔金的竖瞳里满是看戏的餍足，对着魈压低声音，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调子说道：
“瞧见没？小木头？我说什么来着？‘朝阳’小兄弟多贴心？知道你‘需要’。”他故意咬重“需要”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魈手中的竹筒和脸上的口枷，又瞥向溪边那对气氛紧绷的兄弟，“不像某些人，连弟弟给人送杯水都要打破醋缸子。啧啧，这哥哥当的，比你这闷葫芦还累。”
魈握着手中那筒沁凉的溪水。竹筒的凉意透过掌心，试图渗入皮肤，却压不住体内业障与诅咒交织的灼热，也压不住手腕上残留的、被赤鹏强行压制时留下的滚烫触感。他金色的眼瞳低垂，看着竹筒里微微晃动的水面，水面上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晨光，也倒映着缘一转身离去的背影，和岩胜那张因愤怒与不解而扭曲的脸。
露珠从草叶尖端滚落，“啪嗒”一声，砸在魈脚边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点凉意，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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