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是花的魂魄,是浮动的诗行。
它们总在春深时来访。先是三两试探,而后成群结队,仿佛接到了某种神秘的邀约。翅膀一开一合间,便抖落了满园寂寞。阳光穿过那层薄翼,会在地上投下淡彩的影,比它们本身还要轻盈。
我曾见过一只白蝶困在蛛网里。它挣扎的模样,像片颤抖的雪。蛛丝越缠越紧,蝶翼渐渐不再翕动。最终它成了琥珀色的标本,悬在晨露编织的罗帐中。这般死法,倒比被顽童捉去钉在标本盒里体面些。
菜粉蝶最是寻常。它们灰白翅膀上沾着些煤灰似的斑点,在菜畦间起起落落。农妇见了便要驱赶,却不知这些看似柔弱的生灵,竟能飞越千山万水。去年秋末,我在阳山见过迁徙的蝶群。它们像一阵活着的风,掠过收割后的稻田,翅膀上还粘着北方的霜。
凤蝶是贵族。金绿纹路里藏着整个热带雨林的秘密,尾突优雅得像仕女裙裾。它们停在月季上饮露时,连花朵都显得俗气了。有次我见着只断翅的玉带凤蝶,它拖着残翅在泥地上爬行,宝石蓝的鳞粉簌簌掉落。这场景比任何悲剧都教人揪心——美的东西,原不该如此狼狈地求生。
雨中的蝴蝶最堪怜。雨滴打在翅膀上,像透明的钉子。它们不得不停栖在叶底,把自己折成一张湿透的信笺。若此时有顽童来捉,简直易如反掌。可奇怪的是,孩子们往往放过落难的蝴蝶,却对翩跹者穷追不舍。大约追逐本身,比占有更有趣罢。
庄周梦蝶的典故,我始终觉得说反了。该是蝴蝶偶尔会梦见自己成了哲人,在竹简上写些玄奥的文字。醒来后抖抖翅膀,发现还是吮蜜来得实在。毕竟它们不需要思考永恒,翅膀一振便是刹那芳华。
暮春时节,蝴蝶开始褪色。就像被水洗过太多次的绢画,翅膀边缘渐渐泛白。某天清晨,你会发现园子里只剩零星几只,且都飞得迟缓。它们停在去年盛开今已凋零的花枝上,翅膀微微颤动,仿佛在数算余下的光阴。
如今城市里少见蝴蝶了。偶尔有迷路的菜粉蝶误入高楼峡谷,往往被玻璃幕墙撞得晕头转向。孩子们在电子屏上划出虚拟的蝶,那些像素组成的翅膀,永远沾不上真正的花粉。
昨夜暴雨,今晨我在窗台发现一只垂死的玉斑凤蝶。它半边翅膀已经破碎,另半边却依然艳丽如新。我用手指蘸了糖水喂它,看那卷曲的喙管慢慢舒展。正午时分,它突然剧烈抖动翅膀,然后永远静止了。阳光透过残翼,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像一页被虫蛀过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