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三天后，陆惊野带着人来搬剩下的钢筋。工厂比上次更暗，只有几盏应急灯亮着，在天花板上投下惨白的光斑。他叼着烟指挥小弟搬货，余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三天前简云山坐过的那个角落——混凝土台子上空空如也，只有几道干涸的颜料痕迹，像被雨水冲淡的伤口。

“野哥，这堆破铁卖不了几个钱，”旁边的小弟擦着汗抱怨。

陆惊野踢了他一脚：“废话多。”

他没告诉别人，那天晚上回家后，他洗了三次手，指缝里好像还残留着工厂里的铁锈味，混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像松节油一样的味道。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在网上搜了“废弃工厂 画画”，跳出来的全是艺术生采风的帖子，配图里的人都穿着干净的帆布围裙，跟那天那个红着眼、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少年完全不一样。

钢筋装了一半，外面突然下起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陆惊野靠在墙边，看着雨幕发呆。就在这时，工厂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雨伞碰撞铁门的声响。

他眯起眼——又是那个穿浅灰色毛衣的少年。

简云山没打伞，头发和肩膀都被淋湿了，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画筒，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他大概没想到有人会在，看见陆惊野时，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雨水顺着他发梢滴下来，在苍白的脸上划出透明的痕迹。

“你怎么又来了？”陆惊野的声音穿过雨声，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意外。

简云山没回答，只是往后退了半步，视线落在陆惊野脚边的钢筋上，又飞快地移开，像怕被烫到。他嘴唇抿得很紧，雨水让他的脸色更显苍白，那件浅灰毛衣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清瘦的骨架。

“不是让你别来了？”陆惊野皱着眉，把烟掐灭在旁边的油桶上，“这地方下雨漏得厉害，待会儿墙皮掉下来砸死你。”

简云山这才低下头，声音比雨声还轻：“我……我就待一会儿。”他指了指角落里的那个混凝土台子，“上次落下了东西。”

陆惊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台子上除了颜料痕迹，什么都没有。他想说“骗谁呢”，但看着简云山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找什么？”

“一支……画笔。”简云山的声音更小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蓝色笔杆的，上面刻了字。”

陆惊野沉默了。他想起三天前，那支掉在地上的画笔，好像确实是蓝色的。他没说话，转身走进阴影里，借着应急灯的光在台子周围找了起来。碎石、铁锈、碎玻璃片……他踢开一块铁皮，脚尖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捡起来一看，是支水彩笔，笔杆是磨砂蓝，上面用小刀刻着两个极小的字——“云山”。字刻得很浅，边缘还有点歪，像是小孩子随手划上去的。

他走回简云山面前，把笔递过去。雨水打在他手背上，有点凉。

简云山的眼睛亮了一下，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到笔杆时，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接过笔，用袖口仔细擦了擦上面的泥水，然后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什么宝贝。

“谢谢。”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亮了，“多少钱？我……”

“不要钱。”陆惊野打断他，语气有点冲，“一支破笔而已。”他顿了顿，看着简云山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突然问，“你到底是干嘛的？学生？”

简云山摇摇头，把画笔塞进画筒里，塑料布裹得更紧了。“不是。”他没再多说，只是把画筒抱在怀里，低声道，“打扰了，我走了。”

他转身想走，却被陆惊野叫住：“等等。”

简云山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外面雨这么大，”陆惊野看着他湿透的背影，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雨水浇傻了，“躲会儿再走。”

工厂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远处小弟们聊天的隐约笑声。简云山站在原地，背挺得很直，像根容易折断的芦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嗯”了一声，没回头，却走到了离陆惊野最远的一根柱子旁，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把画筒抱在膝盖上，又变成了三天前那个把自己藏起来的姿势。

陆惊野看着他的侧脸，在应急灯的惨白光线里，他的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黏在一起，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忽然觉得，这少年不像在躲雨，更像是在躲着光，躲着所有能把他看清楚的东西。

“喂，”陆惊野忍不住又开口，“你画画，画的都是些破铜烂铁？”

简云山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有什么好画的？”陆惊野踢了踢脚下的钢筋，“跟你一样，死气沉沉的。”

这话有点伤人，但简云山没生气，只是沉默了片刻，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它们……不是死气沉沉的。”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筒的边缘，“它们只是……被扔掉了。”

被扔掉了。

这四个字像颗小石子，掉进陆惊野心里那滩死水，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看着角落里堆着的钢筋，它们扭曲、生锈，被随意丢弃在这废弃的工厂里，确实像被扔掉的垃圾。

而眼前这个少年，却觉得它们“不是死气沉沉的”。

雨声还在持续，陆惊野眼神变得茫然，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点燃了一支新的烟，烟雾在雨夜里散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柱子旁那个蜷缩的身影，看着他怀里紧紧抱着的画筒，突然觉得，这破工厂里的雨声，好像也没那么吵了。

至少，还有个人，会为了一支刻着名字的破画笔，冲进雨里，回到这堆“被扔掉的”铁锈里来。

他吸了口烟，烟雾呛得他喉咙发痒。

“喂，”他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柱子旁的人顿了一下，很久很久，才传来一声被雨声稀释的回答：

“简云山。”

陆惊野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含着一块没什么味道的糖。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雨，觉得这场雨，好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

而他和这个叫简云山的、红着眼在废墟里画画的家伙，大概还要在这堆铁锈里，一起待上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