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面

暴雨砸在工业区生锈的铁皮棚上，声响震得简云山握笔的手发颤。他蹲在废弃仓库坍塌的屋檐下，膝盖上摊开的画纸已被溅湿一角，纸上歪扭的金属骨架被雨水晕开，像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喂！”

一声喊穿透雨幕，简云山惊得画笔掉落。抬头时，只见陆惊野撑着把半旧的黑伞，站在齐脚踝的积水中，工装裤裤脚卷得高低不一，露出的脚踝沾着泥点。

“傻站着干嘛？”陆惊野把伞往他头顶一递，自己半个肩膀瞬间被淋透，“上车。”

简云山盯着他递过来的手腕——那里缠着褪色的绷带，绷带边缘还沾着点暗红。他想摇头说“不用”，但陆惊野已经不耐烦地拽住他的画夹，连人带东西往停在路边的小货车拖。雨水顺着陆惊野的发梢滴在简云山手背上，烫得他一缩。

“我……我自己可以走。”简云山挣扎着回头望，工业区的路灯在雨幕里晕成昏黄的圈，像他舅妈每次哭穷时泛红的眼眶。

“走？”陆惊野把他塞进副驾驶，画夹被小心地放在后座，“再淋下去你能化成水。”他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浑身湿透的样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却不忘先把暖气开到最大。

车内弥漫着柴油和肥皂混合的味道。简云山缩在座椅里，看着陆惊野从后座翻出条干毛巾甩给他，毛巾边角磨得起球，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擦擦。”陆惊野发动车子，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每次看见你都在淋雨。”

简云山捏着毛巾的手紧了紧，看着车外风景逐渐陌生，他想起舅舅家那间逼仄的阁楼，想起舅妈咳嗽时摔在地上的药瓶，想起之前舅舅拍在桌上的“入赘协议”——纸张边缘印着烫金的“百年好合”，却像条毒蛇的信子。

“我……”他低下头，声音被雨点击打车窗的声响吞没“没有…家”

这话出口时，简云山自己都愣了。他从未对人说过谎，可看着陆惊野握着方向盘的手，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旧伤，这句谎言却像藤蔓般攀住了舌尖。

陆惊野似乎没听见，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雨夜里，简云山的侧脸埋在阴影里，只有鼻尖泛着不正常的红，他想起第一次在工厂见他时，那双红得像兔子的眼睛，想起他抱着画夹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护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陆惊野忽然转了方向盘，车子驶离通往居民区的路，“这单明天干”

简云山猛地抬头：“去哪？”

“我家。”陆惊野语气随意，仿佛在说“去买包烟”，“顶楼铁皮房，漏雨但冻不死人。”

车子在雨幕里穿行，路灯的光透过车窗，在简云山脸上明明灭灭。他看着陆惊野专注开车的侧脸，看着他被雨水打湿后贴在额角的碎发，忽然觉得这趟“误闯”的行程，像一场没有剧本的冒险。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一栋老旧居民楼前。陆惊野带着他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顶楼加盖的铁皮房用一把旧挂锁锁着。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机油味混着阳光晒过的被褥味扑面而来。

“地方小，凑活待。”陆惊野踢开脚边的工具箱，从床底拖出个旧行军床，“被子有点潮，忍忍。”

简云山站在门口，看着墙上挂着的旧照片，看着窗台上用可乐瓶改造成的花盆，里面种着几株蔫哒哒的多肉。房间很小，却处处透着生活的痕迹——不像舅舅家，永远弥漫着中药和算计的味道。

“谢……”

“别谢。”陆惊野打断他，扔给他一件干净的T恤，“先换衣服，湿的穿着容易感冒。”那T恤明显是陆惊野自己穿的，尺码大了好几号，印着某个早已停产的啤酒品牌。

简云山抱着T恤走进逼仄的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睛还带着未褪的红，头发乱得像鸟窝。他换上陆惊野的T恤，宽大的领口滑到肩膀，上面还残留着主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意外地让人安心。

等他出来时，陆惊野正蹲在煤气灶前煮面，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饿了吧？”他头也不回，“只有阳春面，能吃？”

简云山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手腕上那道在灯光下显得清晰的疤痕，忽然想问“你的伤怎么来的”，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雨已经停了，能看见远处高楼的霓虹。

“你为什么……帮我？”他轻声问。

陆惊野把面条捞进碗里，声音隔着水汽传来：“看你不顺眼。”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像条被雨浇透的流浪狗。”

简云山没生气。他想起小时候在舅舅家，舅妈骂他“丧门星”时，他也是这样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雨。只是那时没有暖气管，没有煮面的香气，更没有一个浑身烟火气的人，把他从雨幕里捞出来，塞进带铁锈味的“家”里。

陆惊野把面碗递给他，热气氤氲了简云山的眼眸。他低头吃面，汤很咸，面条煮得有点烂，却暖得让他眼眶发酸。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陆惊野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简云山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很好吃。”

这是他第一次，在除了画画之外的事情上，露出这样真切的神情。陆惊野看着他，忽然觉得这铁皮房好像也没那么逼仄了，窗外的雨声停了，夜色里只剩下两人吃面的声响，和墙上旧挂钟“滴答”的走时声。

两人都不知道，自己一时冲动的决定，会像一颗投入野火的火星，点燃两个原本平行世界的轨迹。

而那碗带着酱油味的阳春面，是简云山记忆里，第一个有温度的“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