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纹

残冬的风裹着雪沫子，往骨头缝里钻得更凶了。少年靠着斑驳的照壁缓了许久，眼前那片吞噬一切的白光终于散尽，只余下满眼金星在打转。他瘫坐在结着薄冰的青砖上，冻得发僵的手指下意识摸向袖管，那半片碎玉依旧冰凉，可手腕内侧却像被烙铁烫过似的，灼痛顺着血脉丝丝缕缕往心口缠，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碎玉里爬出来，要钻进他的骨头里。

“沈府！沈府里头出事了！”

巷口突然炸开一阵慌乱的呼喊，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踏碎积雪，几个提着木桶、腰束布带的家丁慌慌张张往深宅大院跑，溅起的雪泥混着冰碴子打在少年脸上，冷得他一个激灵。他猛地撸起袖口，借着檐角漏下的微光一瞧——腕骨处赫然趴着一道暗红的纹路，形状像极了半开的梅苞，花瓣边缘还泛着淡淡的血色，正是方才碎玉上浮现的脉络，此刻竟活生生印在了他的皮肉上。

“咚——”

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从沈府深处传来，震得巷尾那棵老槐树都抖落了几片残雪。紧接着是“哗啦啦”的脆响，像是满架的瓷器被人扫落在地，其间还混着女人尖利的哭喊，穿透厚重的朱漆大门漫过墙头，听得人心里发紧。少年想起方才那声戛然而止的断弦，指尖猛地攥紧掌心里的碎玉，冰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绸缎庄的胖掌柜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门口，方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没了踪影，脸上堆着惊慌，连锦袍上绣的金线蝙蝠都被他揪得变了形。他踮着脚往沈府的方向张望，又慌忙缩回头，压低了嗓子啐道：“活该！报应！昨儿还见沈老爷亲自扶着个道士进府，那道士穿得黑黢黢的，怀里抱着个扎着红布的木匣子，指不定是动了什么邪门玩意儿！听说啊，是为了给三小姐改命呢……”

少年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三日前他在那堆散发着馊味的垃圾堆里捡到碎玉时，分明看见旁边扔着张揉得皱巴巴的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当时冻得急了，只当是哪家孩子丢弃的废纸，一脚踩在了雪地里。现在想来，那黄纸边角似乎还沾着些暗红的印记，倒像是……血？

手腕的灼痛突然翻涌上来，比刚才更烈了。他低头再看时，那道梅苞状的血纹竟缓缓舒展起来，尖端冒出几缕细如发丝的红线，像初春破土的新笋，顺着淡青色的血管往手肘爬去。少年疼得蜷缩起身子，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恍惚间竟听见一阵细碎的“咔嚓”声——像是冰面在暖阳下开裂，又像是……玉碎。

掌心里的碎玉突然轻轻震颤起来，那些刚爬到手腕的血纹仿佛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指尖往玉片上钻。青白的玉面上，原本模糊的纹路渐渐清晰，竟与他腕上的血色梅枝一点点重合，连花瓣上细微的纹路都分毫不差，像是有人用朱砂在玉上重描了一遍。

“那小乞儿怎么了？莫不是冻疯了？”有路过的货郎挑着担子停下脚，指着他窃窃私语，“方才沈府弦断的时候，我好像看见这边有白光……”

少年慌忙将手缩进袖管，连滚带爬地往巷尾跑。他不敢回头，只听见沈府的哭喊声越来越响，间或夹杂着男人的怒喝与器物碰撞的闷响，而掌心的碎玉正变得滚烫，像是揣了块刚从灶膛里刨出来的火炭，烫得他胳膊都在发颤。

跑过那堆捡碎玉的垃圾堆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雪地里躺着个东西——是半截桃木剑，也就手指长短，剑身上刻着的符咒早已被人踩得模糊不清，断裂处却渗出些暗红的汁液，黏稠得很，在雪地里洇开一小片，像极了新鲜的血。他脚步一顿，想起胖掌柜说的“黑黢黢的道士”，心里那点不安越发浓重。

残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少年捂着发烫的袖口，钻进了更深更窄的巷弄。两侧的院墙越收越紧，头顶的天只剩下窄窄一条，雪沫子从墙头飘下来，落在他冻得发紫的鼻尖上。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腕上的血纹，更不能弄丢这半片会发烫、会显影、还会钻进皮肉里的碎玉。

风又起了，卷着细雪扑在脸上，冷得像刀割。他忽然想起亡母临终前，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阿诀……若日后遇着怪事，莫怕……往东南去，那里有座无妄山……山里有……”后面的话被咳嗽截断，终究没能说清。

东南方。少年抬头望了眼巷口，沈府深处那片常年被云雾笼罩的方向，正是东南。他低头看了眼袖管里隐约透出的红光，那光芒随着心跳轻轻起伏，像揣了颗小小的火种。咬了咬冻得发僵的嘴唇，他不再犹豫，拐进了那条通往城东的窄巷——那里人少，能避开那些打量的目光，也能离沈府的喧嚣远一些。

巷尾的积雪里，那半截桃木剑仍躺在原地，断裂处的暗红汁液渐渐凝固，在雪地上勾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符纹，与少年腕上的血纹，竟有几分莫名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