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里弥漫着白粥暖甜的香气,混杂着消毒水的微凉、黄濑眼泪的咸涩、青峰身上未散的汗意和球场塑胶的气息。这复杂的、属于“生”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略显笨拙却无比坚韧的网,将蜷缩在床上的黑子从冰冷的真空死寂中缓缓托起。
绿间真太郎微凉的手指带着专业性的稳定,在黑子纤细的右腕上仔细按压检查。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扫描仪,不放过任何一丝骨头的异响或软组织的异常反应。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确定没有造成新的骨裂或严重挫伤,只是软组织在强力挤压下出现了更明显的红肿和皮下淤血后,他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从医疗箱里拿出新的冷敷贴和活血化瘀的药膏。
“腕骨无碍,但皮下毛细血管破裂,挫伤加重。”绿间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仔细听,能捕捉到一丝紧绷后的松弛。他熟练地撕开冷敷贴的包装,小心翼翼避开原有的绷带,将其贴在红肿最明显的区域。“需要持续冷敷二十四小时消肿,之后再配合活血化瘀药物。”他一边解释,一边用指尖蘸取冰凉的药膏,动作极其轻柔地在红肿边缘未破皮的地方涂抹开,药膏的微凉中和了皮下灼热的胀痛。
“呜……小绿间,轻点……小黑子很痛的……”黄濑凉太还半跪在床边,眼泪汪汪地看着绿间上药的动作,仿佛那药是涂在自己心上。他金色的脑袋凑得很近,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心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他伸出一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像触碰易碎的琉璃一样,轻轻勾住黑子病号服的袖口,固执地维持着那一点微弱的连接,仿佛这样就能分担掉一点痛苦。他时不时抽噎一下,小声嘟囔着“都怪我”、“下次我一定跑得更快一点”之类自责又混乱的话。
紫原敦巨大的身躯蹲在床头柜旁,紫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绿间上药的动作,眉头皱得死紧。当看到绿间的指尖沾着药膏靠近黑子红肿的手腕时,他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似大型犬类担忧时的、低低的“唔…”声。他猛地想起什么,笨拙地端起那个巨大的粥碗,小心翼翼地往前又递了递,浓郁的米香几乎要扑到黑子脸上。
“小黑仔,吃…热的…” 紫原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仿佛这碗热粥就是他所能理解的最有效的止痛良方。“吃了…就不那么痛了…” 他努力地表达着,紫色的眼眸紧紧锁着黑子苍白的脸,里面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担忧和想让他好起来的急切。
青峰大辉依旧半跪在床边,像一尊沉默的、压抑着岩浆的黑色火山。他焦糖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黑子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红痕和绿间正在处理的、更加狰狞的肿胀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刀刻。每一次看到那红肿的皮肤被触碰,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就猛地收紧一分,手背上青筋虬结。那股无处发泄的、混合着心疼、愤怒和对自己“来迟一步”的强烈懊悔,几乎要冲破他强自压抑的胸膛。他只能死死盯着,用目光一遍遍描摹那伤处的轮廓,仿佛要将这景象刻进骨子里。
手腕处药膏带来的冰凉感,绿间指尖稳定而轻柔的触感,黄濑勾住袖口的、带着颤抖的微力,紫原固执递到眼前的浓郁粥香,还有青峰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滚烫焦灼的视线……
这些感觉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条细微却坚韧的暖流,持续不断地冲击着黑子冰封的心防。
冷。
身体深处那被赤司冰冷的审视和暴戾力量碾压后残留的寒意,依旧盘踞着。手腕的钝痛也清晰存在。
但……另一种感觉,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名为“温度”的感觉,正从被包围的皮肤表层,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内渗透。
他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只是偶尔会因手腕被触碰或回忆闪回而轻微地瑟缩一下。护在胸前的手臂早已完全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任由绿间处理伤处。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视线有些失焦地落在洁白的被单上,仿佛在努力理解眼前这汹涌的、不真实的暖意。
是……真的吗?
这些担忧,这些眼泪,这些笨拙的关怀……都是为了他?
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不是……幻影?
“……谢谢。” 干涩的嘴唇终于再次翕动,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像砂砾摩擦。这声道谢很轻,几乎被黄濑的抽噎声盖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尚未完全褪去的茫然。他微微抬起眼帘,冰蓝色的眸光如同解冻的湖面,缓缓扫过围在身边的四人。
目光掠过青峰紧绷的下颌线和通红的、写满压抑的眼睛时,停留了一瞬。那里面翻滚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强烈情绪,让他心头微微一悸,下意识地想避开那过于沉重的目光。
视线落到黄濑那张哭得乱七八糟、却依旧俊美得惊人的脸上,对上那双盛满水光、毫不掩饰心疼的琥珀色眼眸。黄濑见他看过来,立刻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结果眼泪又掉了下来,显得有些滑稽又无比真诚。
看向绿间时,对方正专注地调整着冷敷贴的位置,镜片后的眼神冷静而专业,但额角渗出的一层薄汗暴露了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最后,目光落在紫原和他手里那碗巨大的、冒着热气的粥上。紫原立刻把碗又往前凑了凑,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期盼。
“……我,试试。” 黑子迟疑了一下,声音很轻。他尝试着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想去接那个对他而言显得过大的碗。动作还有些虚弱和僵硬。
“小黑仔别动!” 紫原立刻紧张地出声,高大的身躯往前倾了倾,动作快得与他体型不符。他直接用自己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碗底,另一只手拿起勺子,笨拙地舀起一小勺热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气,然后才递到黑子唇边。
“啊——” 紫原微微张着嘴,发出一个单音节的示意,紫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子的嘴唇,表情严肃得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这个过于孩子气的举动,让旁边还在抽噎的黄濑都愣了一下,连绿间手上的动作都顿了一瞬。青峰紧握的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焦灼的目光里染上了一丝错愕。
黑子看着眼前热气氤氲的粥勺,又看了看紫原那张写满认真和期盼的、巨大而纯粹的脸。冰蓝色的眼眸里,那层厚厚的、被恐惧和冰冷冻结的坚冰,终于发出了清晰的、细微的碎裂声。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渗出,缓缓流淌过被寒意侵蚀的四肢百骸。
他微微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顺从地含住了那勺温热的粥。
米粒熬得软烂,带着谷物天然的清甜和恰到好处的温热。那温度顺着食道滑下,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在了冰冷的荒原之上。
很暖。
门外。
走廊冰冷的阴影里,赤司征十郎依旧背靠着墙壁,如同一座隔绝了所有温度的冰山雕塑。
门内传出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
绿间冷静的医嘱声。
黄濑带着鼻音的、絮絮叨叨的关切,偶尔夹杂着几声努力压抑的抽噎。
紫原笨拙却执拗的“啊——”声。
还有……哲也那一声沙哑的、几不可闻的“谢谢”,以及之后那更加细微的、顺从吞咽的声音。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穿透厚重的门板,缠绕上他冰冷的神经末梢。
他异色瞳深处,那片冰封的、被强行镇压下去的暗流,在门内那片喧嚣的、带着温度的声浪冲击下,开始剧烈地翻涌、撞击!那是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冷的审视,一种对自身“失控”后果的清醒认知,以及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却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着某种东西的滞涩感。
他缓缓抬起那只曾攥紧黑子手腕的右手。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阴影中微微伸展,又缓缓收紧。指关节处残留的、因过度用力而泛起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指尖似乎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纤细腕骨在巨力下不堪重负的、细微的颤抖和温度。
代价已付。
错误已铸。
修正……必须开始。
他用指尖,隔着昂贵的西装布料,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口的位置。那里,心脏正以一种绝对规律、却冰冷得不带一丝多余温度的节奏跳动着。然而,在那片冰层之下,在门内那片不属于他的、带着哭腔、粥香和笨拙关怀的声浪持续不断的冲击下,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于某种坚硬物质在巨大压力下产生内部裂纹的“嗡鸣”感,正从意识的最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他异色瞳中的光芒,如同极地永夜中变幻的极光,冰冷、幽邃,却又在无人可见的深处,翻搅着无法言说的暗流。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
“哲也……”
他对着冰冷的空气,也对着门内那片他亲手推开、又被他人迅速填补的暖意,无声地低语,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
“你的‘温度’……”
“我收下了。”
“作为‘等待’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