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病房里弥漫着无菌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洁净的气息,与窗外午后慵懒的阳光形成鲜明对比。机器的低鸣声规律而单调,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却又顽强地证明着床上那个少年微弱的存在。
刘语熙坐在离病床几步远的椅子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距离江岳林带着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离开,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门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也仿佛将病房内的空气抽成了真空。只有心电监护仪“嘀…嘀…”的声响,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她不敢看江逸。
更准确地说,是害怕去看。
害怕看到他苍白憔悴、插满管子的样子,那会让她再次被那晚工厂里冰冷的恐惧攫住;害怕看到他清醒后,那双眼睛里可能再次出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或暴戾——那是她刚刚才在江岳林身上深刻体会到的、属于他们父子血脉深处的冰冷底色。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冰凉,掌心却残留着刚才被江逸触碰时,那微弱电流般的、转瞬即逝的悸动。那一下触碰,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了无法平复的涟漪。
他醒了?
他认出她了?
那个触碰……是偶然?还是……?
疑问像藤蔓缠绕着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她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别处,最终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本《高考冲刺习题集》静静地躺在那里。
深蓝色的封面,书脊上那道被深褐色强力胶粗暴粘合的裂痕,如同一条丑陋而坚韧的伤疤,横亘在象征着秩序与未来的书页之上。胶水涂抹得极不均匀,边缘溢出,凝固后形成难看的疙瘩,破坏了书本原本的整洁。这是她世界的裂痕,也是他曾经暴戾的证明。
可此刻,这本沾着灰尘、带着胶痕、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的习题集,却被精心地放在离江逸最近的地方。就在那堆昂贵的进口水果和精致花篮旁边,像一个被供奉起来的、不合时宜的圣物。
刘语熙的心猛地一缩。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酸楚、委屈和更深沉情绪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强筑的心防。
他还留着它。
他把它带到了这里。
在这个充斥着金钱、权势和冰冷仪器的空间里,这本破烂的习题集,像一个无声的宣言,宣告着他们之间那些混乱、冲突、伤害和……那点微弱的、无法割舍的联系,真实存在过。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慌忙低下头,用手背用力擦去眼角的湿意,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可能醒着的他)看到自己的脆弱。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吸气声,如同细小的冰凌,刺破了病房的寂静。
刘语熙的身体瞬间绷紧!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病床上,江逸的眼睫极其缓慢地、如同破茧的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深不见底、曾经盛满暴戾、死寂或痛苦的眼睛,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
光线似乎让他有些不适应,他微微眯起眼,眼神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在惨白的天花板上停留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转动眼珠,看向床边。
当他的视线,终于落在几步之外、那个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眼圈泛红、脸上还带着未干泪痕的刘语熙身上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预料中的死寂,没有暴戾,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暴风雨过后、被彻底洗刷干净的、近乎透明的……疲惫和脆弱。
他就那样看着她。
眼神直白得毫无遮掩。
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却又小心翼翼不敢确认的专注。
仿佛她是这冰冷病房里唯一的光源。
是他在无边黑暗和痛苦深渊中挣扎浮出水面后,看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实的锚点。
空气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极其微弱、带着气音的几个音节。
“……你……”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刘语熙的心脏像是被那只虚弱的、带着气音的话语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却又在距离病床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停住。
她不敢靠太近。
害怕惊扰了他这片刻的脆弱。
害怕再次被他推开。
“我……我在。”她的声音同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干涩而小心翼翼,“你……感觉怎么样?”问出口才觉得这问题如此苍白无力。
江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难以言喻的脆弱,还有一种……仿佛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般的、小心翼翼的……确认。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刘语熙缠着纱布的手肘和膝盖上。那是在工厂里为了救他而留下的伤。他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和……自责?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抬起,越过刘语熙,落在了床头柜上那本摊开的习题集上。习题集翻到了某一页,上面是她娟秀工整的笔迹和几道尚未完全解开的题目。
他的眼神在那道狰狞的胶痕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回到刘语熙脸上。这一次,他的嘴唇翕动得更明显了一些。
“……疼吗?”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清晰地指向她身上的伤。
刘语熙的鼻子瞬间一酸,刚刚压下去的泪水再次汹涌而上。她用力摇头,声音哽咽:“不……不疼了。你呢?伤口……”她不敢问下去。
江逸似乎想摇头,但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痛苦地拧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刘语熙吓得心脏骤停,几乎要扑过去按住他,却又硬生生忍住,“别动!伤口会裂开!”
江逸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慢慢平复下来。他不再试图摇头,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刘语熙,眼神里的疲惫更深,却又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恳求的光芒。
“……讲……”他的嘴唇费力地开合,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刘语熙没听清,下意识地凑近了一点:“什么?”
“……讲题……”这一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带着气音,却异常清晰地指向床头柜上的习题集。
刘语熙彻底愣住了。
讲题?
在这个他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浑身插满管子、连呼吸都带着痛楚的时候?
他要她……讲题?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沉的心酸瞬间击中了刘语熙。她看着江逸那双写满疲惫、脆弱、却又带着一丝固执的恳求的眼睛,看着床头柜上那本被他带到病房、象征着秩序与未来的习题集……
她突然明白了。
这不是真的想听题。
这是一种笨拙到极点、别扭到极点、却又无比真实的……求救信号。
是一种确认。
确认她还在这里,确认她还没有被他推开,确认他们之间那条被强力胶粘合、被鲜血浸染、被绝望拉扯的脆弱联系,还没有彻底断裂。
确认他破碎的世界里,还有一丝属于“正常”、属于“刘语熙”的光亮可以抓住。
习题集的裂痕在阳光下沉默。
药膏在书包夹层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远方。
而此刻,一本摊开的习题集,一个沙哑的请求,成了这片冰冷病房里最温暖、最真实的连接。
泪水无声地滑落刘语熙的脸颊。她没有再擦。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清晰:
“好。”
她走到床头柜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承载着太多伤痕和意义的习题集。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坐回椅子,将书本摊开在膝盖上,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像在安静的教室里一样。
“这道题……考察的是复合函数的导数应用,关键在于识别中间变量……”她的声音在病房里缓缓流淌,如同清泉注入干涸的土地。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也落在江逸专注凝视着她的眼睛里。
他依旧很虚弱,脸色苍白,呼吸带着杂音。但他没有再闭上眼睛。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讲解那些对他而言可能如同天书般的公式和推导。眼神里的痛苦、疲惫和脆弱并未消失,但那份固执的恳求,渐渐被一种深沉的、近乎贪婪的平静所取代。仿佛这枯燥的讲题声,是抚平他灵魂深处惊涛骇浪的唯一良药。
刘语熙一边讲,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他。当她讲到关键步骤,用笔在草稿纸上清晰标注时,她看到江逸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刘语熙的心房。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页上蜿蜒。
讲题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
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归来的少年,和一个伤痕累累却依旧固执守护的少女。
在这片被消毒水和阳光充斥的空间里,一本习题集,成了他们之间无声的诺言和连接未来的、最坚韧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