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将湿漉漉的操场镀上一层晃眼的金色。水洼反射着刺目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与教室里弥漫的、大战过后的疲惫与尘埃味道格格不入。
刘语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面上。她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沁着一层薄汗。面前摊开的习题集,那些工整的字迹此刻像一群不安分的蚂蚁,在她眼前模糊地晃动。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讲述着这次事件的“最终处理结果”:
“……鉴于事件性质严重,影响恶劣,经校务会研究决定,对主要责任人江逸同学,予以**留校察看**处分。观察期一年,期间如有再犯,立即开除学籍。”李老师的声音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尤其在刘语熙脸上停留了一瞬,“希望江逸同学能深刻反省,珍惜学校给予的改过机会。”
留校察看。
不是开除。
刘语熙紧绷的心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庆幸感,夹杂着更深的酸楚和后怕,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镇定。她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刘语熙同学,”李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在事件中虽有不当行为,但念其主动承担责任,积极协助处理,且本身学业优秀,一贯表现良好,经研究决定,予以**通报批评**,望其引以为戒,端正思想,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
通报批评。
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片羽毛,落在她身上,却带着无形的重量。这已经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好结果。没有处分记录,不会影响高考。她知道,这背后,有张老师的据理力争,有王主任(也许还有那个电话那头的人?)的考量,甚至……可能有江岳林那冰冷目光下,一丝不愿将事情闹得更大、牵连更广的权衡?
“另外,”李老师的语气严肃起来,“所有参与此次群架的同学,无论情节轻重,均需在家长陪同下,向受伤同学道歉,并深刻检讨!班级内部,取消本学期所有评优评先资格!我希望这次事件,能给所有人敲响警钟!这里是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你们逞凶斗狠的擂台!”
最后几句话,李老师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怒和失望。教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沉重的压力。
处分宣布完毕。李老师又强调了几句纪律和学习,便宣布下课。他没有再多看刘语熙一眼,抱着教案,步伐沉重地走出了教室。
“呼……”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长长的出气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紧接着是桌椅挪动的嘈杂和低低的议论声。
“留校察看……江逸运气真好……”
“刘语熙就一个通报批评?太便宜她了吧?她可是导火索!”
“嘘!小声点!没看李老师那脸色?还想惹事?”
“算了算了,总算过去了……”
各种目光,或庆幸,或不满,或探究,或同情,如同细密的针,落在刘语熙身上。她置若罔闻,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书本。苏晓晓担忧地凑过来,想说什么,却被她轻轻摇头制止了。
“我没事。”刘语熙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消化这如同过山车般的巨大起伏。
风波似乎就这样平息了。学校的处理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参与打架的学生们陆续被家长领走,或被班主任叫去谈话。走廊里少了往日的喧嚣,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沉闷。
刘语熙拒绝了苏晓晓的陪伴,独自一人走出教学楼。雨后初晴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操场上奔跑的身影,看着远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梧桐树,恍如隔世。
习题集的裂痕还在书包里,触感依旧粗糙。
摔坏的打火机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
那支无声的药膏,连同她笨拙的包扎,最终将他送进了手术室,也保住了他留在学校的可能。
而此刻,一个通报批评的处分,像一枚小小的勋章,烙印在她平静的学生生涯里,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栋熟悉的白色建筑前——医院。
消毒水的气息依旧浓烈。她轻车熟路地走到住院部,找到那间熟悉的病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病房里很安静。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江逸靠坐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手术后的死灰多了几分生气。他额角那道狰狞的擦痕已经结痂脱落,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新痕。腰腹间的伤口被厚厚的纱布覆盖着,看不见具体情形。
他正侧着头,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那双曾经空洞死寂、或盛满戾气的眼睛,此刻显得异常平静,像暴风雨过后深邃的湖泊,映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看不出太多情绪。
床边,坐着一个人。
不是江岳林。
是一个刘语熙从未见过的中年女人。她穿着质地考究的米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面容端庄,眉眼间依稀能看到江逸的影子,只是更加柔和,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深的疲惫和忧虑。她正低头削着一个苹果,动作轻柔而专注。阳光落在她微微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江逸的母亲?
刘语熙的脚步停在门口,有些进退维谷。
江逸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缓缓转过头来。他的目光穿过病房里安静的光线,落在了门口的刘语熙身上。
那平静的湖面,似乎微微泛起了一丝涟漪。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逃避。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无声的联系。
削苹果的女人也抬起头,顺着江逸的目光看了过来。她的眼神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和礼貌的疏离。“你是……?”她轻声问道,声音温柔。
“阿姨好,”刘语熙连忙走进病房,微微鞠躬,“我是江逸的同学,刘语熙。我来……看看他。”
“哦,是语熙同学啊。”江母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带着一种母性的包容,“快请进。逸儿刚才还提起你。谢谢你来看他。”她的目光扫过刘语熙,带着一种长辈的审视,但并无恶意,反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他……好些了吗?”刘语熙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江逸腰腹间厚厚的纱布上。
“好多了,多亏了医生和你……”江母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微黯,随即又扬起温和的笑意,“伤口恢复得不错,就是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医生说他年轻,底子好。”
刘语熙点点头,目光转向江逸。他依旧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她的问候。
病房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江母削苹果时水果刀划过果皮的细微声响。阳光温暖,空气中弥漫着苹果清甜的香气和消毒水的味道。
刘语熙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那些在废弃工厂的黑暗与绝望,那些在手术室外的煎熬与抉择,那些在江岳林冰冷目光下的恐惧……此刻在这宁静的病房里,在江母温和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她该说什么?
问他疼不疼?
问他怕不怕?
问他……恨不恨她?
似乎都不合适。
最终,她只是轻声说:“学校……处分下来了。你……留校察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逸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再次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嗯。知道了。”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仿佛这个结果,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语熙同学,”江母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小碟子里,递给江逸,然后转向刘语熙,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郑重,“这次的事情,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的目光真诚,带着一个母亲发自肺腑的感激,“如果不是你……逸儿他……”她没有说下去,眼眶微微泛红,声音有些哽咽。
刘语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的。“阿姨,我……我没做什么。”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涩。
“不,你做了很多。”江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触感温暖而柔软,“阿姨都听说了。谢谢你。”她的目光又转向沉默的儿子,带着深深的怜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孩子……性子倔,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以后……在学校里,还要麻烦你多担待些,多……看着他点。”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刘语熙愣住了。多看着他点?江母的意思……是默许了她和江逸之间这种……奇怪的联系?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逸。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冷硬,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但他的喉结,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我……”刘语熙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了,你们同学聊聊天吧,我去问问医生下午的药。”江母站起身,温和地笑了笑,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轻轻带上了病房门。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两人之间沉默流淌的空气。
阳光暖暖地洒在江逸身上,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刘语熙站在床边,看着他安静的侧影,看着那淡粉色的额角疤痕,看着腰腹间厚厚的纱布……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再次闪过脑海,却奇异地被此刻病房里的宁静所中和。
她走到窗边,和他一起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一新的世界。梧桐树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空气清新得让人心旷神怡。
“雨停了。”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打破沉默。
江逸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她的脸上。阳光落进他深邃的眼眸里,仿佛融化了些许冰层,显露出底下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伸出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那只曾经握着打火机、点燃作业本、挥开她递来的医药包、又最终在废弃工厂的尘埃里被找到的手。此刻,那只手修长而苍白,手背上还留着青紫的针眼。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刘语熙放在窗台上的手背。
指尖微凉,带着一丝虚弱的颤抖。
刘语熙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脏像是被那只微凉的手指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转过头,撞进江逸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倒影的眼睛里。
没有言语。
没有解释。
只有这一个微凉的、带着一丝试探和无比沉重分量的触碰。
他的指尖在她手背上停留了几秒,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笨拙的、仿佛耗尽所有勇气的力道,轻轻划过她手背上那道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被他曾经挥开时留下的旧痕。
然后,他的手指蜷缩起来,收了回去。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触碰从未发生。只有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骤然变得急促了些许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远方。
那支无声的药膏完成了它的使命。
通报批评的处分烙印在档案里。
而此刻,手背上那微凉的、带着旧痕的、无声的触碰,像一颗滚烫的种子,带着风暴过后的尘埃和阳光的温度,深深地、无声地,烙印在了刘语熙的心底。
风暴终于停歇。
尘埃缓缓落定。
而在废墟之上,在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宁静里,一个无声的、带着伤痕印记的承诺,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