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把那只碎了角的骨瓷碗藏进抽屉最深处时,指尖蹭到了木板缝里的灰尘。窗外的天刚蒙蒙亮,隔壁房间传来林建军宿醉后的咳嗽声,像破风箱在扯动。他盯着抽屉里毛巾包裹的轮廓,碗口那个缺口在想象中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整个碗都吞噬掉。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时,他看到“沈砚”两个字跳出来,像枚突然投进死水的石子。昨天那条“伤口处理了吗?”的短信他没回,此刻这人又发来一条:“今天有空吗?带你去修碗。”
林骁皱着眉打字:“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对面秒回:“昨晚看你进的单元楼。”
简单直白,却让林骁后颈泛起一阵凉意。这个男人像片裹着雾气的叶子,轻飘飘地落在他生活里,却总能精准地触到他最在意的地方。他想拒绝,指尖悬在屏幕上,却鬼使神差地打出:“几点?”
“上午十点,小区门口见。”
挂了电话,林骁对着镜子扯了扯皱巴巴的校服领口。嘴角的伤口结了痂,后腰的淤青在镜子里泛着难看的青紫色。他想起沈砚昨晚西装革履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T恤,突然觉得有点窘迫。
九点半,林骁揣着那只包好的碗溜出家门。林建军还在睡觉,客厅茶几上堆着几个空酒瓶,旁边是他昨晚没动的那碗干巴巴的面条。楼道里光线昏暗,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红砖,像极了他心里那些藏不住的破洞。
沈砚的车停在小区门口,还是昨晚那辆黑色轿车。他摇下车窗时,阳光落在他手腕上,那块低调的腕表反射出细碎的光。“上车。”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顺路载个熟人。
林骁拉开车门,一股淡淡的雪松味混着皮革香扑面而来。车里干净得不像样,连脚垫上都没有泥渍。他把毛巾包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布料边缘。
“手还疼?”沈砚瞥了眼他手背上的擦伤。
“没事。”林骁把手指蜷起来,塞进裤兜。
车子驶离老旧小区,窗外的街景渐渐从斑驳的墙面变成明亮的玻璃幕墙。林骁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座椅柔软得像陷进云朵里,却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偷偷打量沈砚的侧脸,那人专注地开着车,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连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都显得干净修长。
“你到底想干什么?”林骁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沈砚没看他,目视前方:“帮你修碗。”
“为什么?”
“看你挺宝贝它的。”沈砚的语气很轻,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工作室,骨瓷修复是强项。”
车子停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青石板路两旁是些雅致的小店。沈砚带着他走进一家没有招牌的木门,里面摆满了各种修复工具和碎瓷片。一个戴老花镜的老爷子正在台灯下摆弄一片青花瓷,听见动静抬头:“沈先生来了?”
沈砚点点头,把林骁怀里的毛巾包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老爷子戴上放大镜看了看缺口,啧啧两声:“好东西啊,骨瓷胎,民国的吧?这道裂可惜了。”
林骁站在一旁,看着老爷子用细小的工具清理碎片,心里莫名地紧张。沈砚站在他身边,低声说:“放心,王师傅修复过故宫的瓷器。”
阳光透过木格窗照进来,落在工作台上的瓷片上,也落在沈砚微垂的眼睫上。林骁突然发现,这个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和昨晚在雨巷里救他时的果断不同,多了些温和的耐心。
“修好要三天,”老爷子推了推眼镜,“沈先生还是老样子,记我账上?”
沈砚嗯了一声,递给他一张名片:“修好打这个电话。”
走出工作室,林骁才想起问:“多少钱?我……”
“不用你管。”沈砚打断他,拉开副驾驶车门,“先送你回学校。”
“我不去学校!”林骁猛地后退一步,声音陡然拔高。他想起昨天逃课被抓,班主任让叫家长的事,心里一阵烦躁。
沈砚挑眉:“为什么?”
“不关你的事!”林骁梗着脖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两人僵持在巷口。隔壁茶馆飘来评弹的调子,咿咿呀呀的,和林骁此刻的心情一样乱糟糟。沈砚没再逼问,只是靠在车门上,看着他:“那你想去哪儿?”
这个问题让林骁愣住了。他能去哪儿呢?那个漏风的家,那个永远喝得醉醺醺的父亲,还有学校里那些看他像看怪物的眼神。他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随便。”
沈砚沉默了几秒,突然说:“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七拐八绕,停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仓库前。铁门半开着,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林骁跟着沈砚走进去,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宽敞的空间被隔成几个区域,有人在打磨木料,有人在组装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机油的味道。
“这是……”
“我朋友的工作室,”沈砚随口解释,指了指角落里一堆旧家具,“帮他收拾点东西。”
林骁看着那些被拆解的旧桌椅,腿上还留着被混混踹过的淤青,突然觉得有点讽刺。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刚挨过揍的穷学生,在堆满破家具的仓库里,算什么?
“愣着干什么?”沈砚递给他一副手套,“把那堆木板搬到东边去。”
林骁没接,眼神里带着警惕:“你带我来干活?”
“不然呢?”沈砚挑眉,自己戴上手套,扛起一块长木板,“不想欠我人情,就用力气还。”
这句话戳中了林骁的软肋。他确实不想欠任何人,尤其是沈砚这种一看就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猛地抢过手套戴上,走到木板堆前,弯腰抱起一块最重的。伤口牵扯着后腰,疼得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汗。
沈砚假装没看见,只是在他搬第二块时,不动声色地换了块小的。
整整一个下午,林骁都在仓库里搬木板、擦灰尘。沈砚则在一旁整理零件,偶尔抬眼看看他,眼神平静无波。阳光从高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星子。
林骁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坐在一堆旧木箱上喘气。沈砚递过来一瓶水,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驱散了些许疲惫。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因为劳累而有些沙哑。
沈砚正在擦拭一个旧铜锁,闻言动作顿了顿,侧头看他。阳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疏离,多了些林骁看不懂的东西。
“我不是对你好,”他淡淡地说,“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也不喜欢看到……”
“看到什么?”
沈砚没回答,只是把擦干净的铜锁放在他手里:“这个,像不像你那只碗上的花纹?”
林骁低头看了看,铜锁上刻着缠枝莲纹,线条流畅,和骨瓷碗底部的暗纹确实有些相似。他突然想起母亲说过,这只碗是祖上传下来的,上面的花纹叫“缠枝莲”,寓意生生不息。
“我妈说,这碗能带来好运。”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沈砚没笑他,只是轻声说:“那更要修好它。”
仓库外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沈砚看了看表:“走吧,送你回去。”
回程的路上,林骁靠在车窗上,看着飞逝的街景,心里乱糟糟的。这个沈砚,像个谜。他救他,帮他修碗,带他来这种奇怪的仓库干活,却又说不是对他好。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林骁推开车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谢谢。”
沈砚从后视镜里看他:“明天早上七点,我在这儿等你。”
“干什么?”
“带你去学校。”沈砚的语气不容置疑,“以后我送你。”
林骁想说不用,却在对上他眼神时把话咽了回去。那眼神里有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像他抽屉里那根偷偷藏起来的藤条,没什么道理,却让人莫名想服从。
他没回答,转身走进小区。走到楼道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砚的车还停在原地,车窗降下一半,能看到他点燃了一支烟,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林骁攥了攥拳头,口袋里还留着那枚沈砚给他的旧铜锁,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
只是当他回到家,看到林建军又在和债主吵架时,突然觉得,也许有个人能管管他,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不用再一个人抱着碎了角的碗,在深夜里辗转反侧。
而此刻的沈砚,掐灭烟头,拿出手机给“破圈儿”的老团长发了条消息:“帮我查个人,林骁,城南二中高二学生。”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他看着林骁消失的楼道,眼神里多了些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也许从雨夜捡起那枚掉落的骨瓷碎片开始,有些规则,就已经悄悄破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