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三十七分,窗外的城市像沉入墨池底部,只余几盏孤零零的灯火,在无边夜色里倔强地亮着。整栋宿舍楼都坠入了深眠,连空气都凝滞不动。张真源是被一种极细微的窸窣声勾醒的,意识刚从混沌中挣扎出来,半边身子还陷在柔软的被褥里。
他撑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扫过对面床上严浩翔那鼓鼓囊囊、堆满玩偶的被窝,空荡荡的。
被子倒是叠得方正,一丝不苟,仿佛在无声宣告主人的缺席。
张真源无声地叹了口气,像卸下什么重担。他掀开被子,脚下触到微凉的地板,拖鞋也懒得穿,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有沙发边一盏矮矮的落地阅读灯,昏黄的光晕在地板上晕开一小圈暖色。严浩翔就蜷缩在沙发最靠里的角落,下巴抵着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玩偶。
他侧对着张真源的方向,大半张脸隐在昏暗的光影里,只有鼻梁到下颌的线条被那点微光勾勒出来,显得有些过分安静,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张真源走过去,脚步放得极轻。他拿起自己之前随手搭在椅背上的薄毯,展开,动作带着点刻意的不耐烦,抖得哗啦作响,然后不怎么温柔地盖在严浩翔身上。
“大半夜不睡觉,”张真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语气硬邦邦的,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坐这儿孵蛋呢?”
严浩翔被毯子落下的动静惊动,慢吞吞地转过脸。他眼下的乌青在昏黄光线下格外明显,像晕开的墨迹。他没什么精神地眨眨眼,慢半拍地嘟囔:“……吵醒你了?”
“嗯。”张真源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顺手把滑到严浩翔腰际的毯子又往上拽了拽,动作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强硬,“数羊去。数到一万只总能睡着。”他顿了顿,眉头习惯性地拧起,眼神扫过严浩翔略显苍白的脸,语气却下意识地缓了一分,“……或者喝点热水?”
严浩翔没说话,只是把脸往毯子里埋得更深了些,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湿漉漉的,像某种无害的小动物。张真源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那点被吵醒的烦躁莫名被一种更沉的东西压了下去,堵在喉咙口,有点闷。他转身往自己房间走,丢下一句:“赶紧的,别折腾。”
重新躺回自己床上,身下的床垫似乎还残留着之前的温热,被窝却已经凉了一半。张真源闭上眼,试图重新沉入梦乡。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严浩翔缩在沙发里那副蔫蔫的样子,一会儿又是明天排得密密麻麻的训练日程。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呼吸间全是洗衣液的清淡气味。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挣扎、沉浮,最终,像一块投入深水的石头,缓慢地、无可挽回地沉了下去。
失重感突如其来。
没有缓冲,没有过渡。上一秒还陷在枕头柔软的触感里,下一秒,张真源感觉自己像是从万丈高空笔直坠落。风声在耳边尖啸,刮得脸颊生疼。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预想中的坚硬地面并未出现。坠落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软绵绵的、无处着力的悬浮。他双脚踩在……某种弹性十足的东西上?低头一看,脚下竟是一大片巨大的、蓬松的棉花糖云朵!粉的、蓝的、紫的,像被顽童打翻的颜料盘,在一种奇异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柔和光线下缓慢流淌、变幻着形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甜得发腻的糖果香气,甜得让人有些发晕。
张真源愕然四顾。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到了极点。巨大的彩虹如同滑梯,从远处的天空垂挂下来;房子是各种形状的饼干和巧克力搭建的,烟囱里飘出的是融化的巧克力香气;不远处流淌着一条亮晶晶的河流,仔细一看,竟是粘稠的蜂蜜!这简直像个被无限放大的、色彩饱和度调到最高的儿童乐园。
这绝不是他的梦。他那点可怜的想象力,榨干了也造不出这种甜到发齁的诡异场景。
“张哥?张哥——!”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着点焦灼和委屈,穿透了这片甜腻腻的空气,从一堆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后面传出来。
张真源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座散发着奶油香气的草莓蛋糕山。然后,他看到了严浩翔。
严浩翔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上半身几乎都拱进了一个做成巨大蛋筒形状的、里面塞满了彩色糖粒的“垃圾桶”里,两条腿还在外面徒劳地蹬着。他一边奋力地在糖粒里扒拉,一边念念有词,声音闷闷地从蛋筒里传出来:
“奇怪……明明设定在这里的……我那么大一个会骂人的张哥呢?跑哪儿去了?这届梦里的张哥质量也太不稳定了!”
张真源:“……”
他额角的青筋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撅着屁股在“垃圾桶”里奋力挖掘的身影,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荒谬、好笑,还有那么一丝丝被当成“质量不稳定产品”的微妙不爽。
“喂。”张真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黏稠的蜜糖河,清晰地穿透了这片甜腻的梦境空间。
蛋筒垃圾桶里的扒拉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严浩翔猛地把自己从糖粒堆里拔了出来,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糖粒,像只炸了毛的彩色鹦鹉。他茫然地转过头,脸上还沾着亮晶晶的糖粉,目光在触及张真源身影的瞬间,骤然定住。
那双总是带着点狡黠和灵动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张真源面无表情的脸。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紧接着,严浩翔那双漂亮的眼睛像被瞬间点亮的小灯泡,“唰”地一下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光芒纯粹、炽热,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
“啊——!!!”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尖叫,不是惊恐,而是纯粹的兴奋。整个人像一枚被点燃的小火箭,“噌”地从地上弹射起来,完全无视了粘在衣服上和头发里的糖粒,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朝着张真源猛扑过来!
“抓到啦!正版!活的!会骂人的张哥!”他像树袋熊一样死死挂在张真源身上,手臂勒得死紧,脸颊还胡乱地在张真源肩窝处蹭了蹭,蹭掉不少糖粉,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点破音,“我就说!刚才那个不对劲!太温柔了!温柔得我头皮发麻!一点儿都不张真源!还是这个好!嫌弃的眼神都对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