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转身就走,湿透的裙摆在地板上拖出水痕。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一步,两步,在即将踏下楼梯时,手腕被一股大力拽住。
蒋舒婷的手心烫得吓人,雪松气息完全失控地缠绕上来。韩家乐回头,看见乾君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易感期提前的症状比上次更严重了。
"我......"蒋舒婷的嘴唇颤抖着,却只挤出几个零散的词,"雨大...你...凉......"
韩家乐挣开她的手:"是不是娘不和我说你要去江南这件事,你就永远瞒着我?"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蒋舒婷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当她再抬头时,韩家乐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类似绝望的情绪。
"江南的事安排的差不多了。"乾君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后天就启程。"
回程的马车里,韩家乐紧贴窗边坐着,湿衣服黏在皮肤上,寒意渗进骨髓。蒋舒婷坐在对角,两人之间的空隙足够再坐三个人。车帘被风吹起时,韩家乐瞥见乾君正在偷偷用袖子擦脸——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你从没问过我。"韩家乐突然开口。
蒋舒婷茫然地抬起头。
"关于你大哥的事。"韩家乐盯着自己泡得发白的指尖,"你宁可去江南,也不愿问我一句是不是真的钟情于他。"
车轮碾过水坑,溅起的水声填补了接下来的沉默。韩家乐数着心跳,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回答。直到马车停在蒋府门前,蒋舒婷才哑着嗓子说:
"三年前乞巧节,我看见你给他绣荷包......"
"那是娘让我绣的!"韩家乐猛地转过头,"她说是要给未来大嫂的见面礼!"她气得浑身发抖,"蒋舒婷,你但凡问过我一句......"
乾君的眼睛在昏暗车厢里亮得惊人:"我问了!去年你送的生辰礼,为什么托大哥转交?"
韩家乐怔住了。记忆闪回那个漆盒里的绣帕,蒋灼君写的字条。她突然明白这场误会从何而起——她当时害羞,不敢亲手送给心上人,却不知这份羞涩会被解读成什么。
"因为我......"她张了张嘴,却在看见蒋舒婷通红的眼眶时改了口,"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雨势渐小,檐角滴落的水珠串成透明帘子。韩家乐率先下车,没等身后步履蹒跚的乾君。穿过回廊时,她听见蒋母在正堂说话:
"......灼君的心上人到底是谁?神神秘秘的......"
"江南白家的姑娘。"蒋灼君的声音带着笑意,"等舒婷过去安顿好了,我就去提亲。"
韩家乐脚步骤停。她转身看向落后几步的蒋舒婷,对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原来如此——蒋舒婷急着去江南,不仅是为了躲她,更是为兄长打前站。这个认知像柄钝刀,慢慢割开她最后的期待。
戌时的雷声比白天更骇人。韩家乐缩在拔步床里侧,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蒋舒婷在屏风外整理行李,金属物件相碰的叮当声混在雷声里,像某种诡异的安眠曲。
"轰隆——!"
一道炸雷劈在院中老槐树上。韩家乐惊叫出声的瞬间,雪松气息已经笼罩过来。蒋舒婷隔着被子抱住她,手臂僵硬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别怕......"乾君的声音带着易感期特有的沙哑,"我在。"
这个拥抱持续到雷声暂歇。韩家乐感觉到背后的体温迅速撤离,仿佛多留一刻就会灼伤彼此。她翻过身,正好看见蒋舒婷往门外逃的背影。
"蒋舒婷。"她叫住她,"到江南了记得回信。"
乾君的背影晃了晃,没回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夜半时分,韩家乐被一阵压抑的呻吟惊醒。借着月光,她看见蒋舒婷蜷缩在窗边的矮榻上,后背衣衫被冷汗浸透,手指死死抠着榻沿。易感期的乾君像只受伤的野兽,连喘息都带着血腥气。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从箱笼暗格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她回门那日从母亲那里求来的,专门缓解乾君易感期痛苦的药油。母亲给她时欲言又止的表情,此刻突然有了答案。
"舒婷。"她跪在矮榻前,轻轻拨开乾君汗湿的额发,"我帮你......"
蒋舒婷猛地睁开眼,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她挣扎着往后缩,却因为剧痛摔下矮榻。韩家乐去扶她,却被一把推开,后腰撞上桌角,疼得眼前发黑。
"走开......"蒋舒婷的声音破碎不堪,"求你......"
韩家乐固执地爬过去,拧开药瓶。浓郁的草药味立刻充斥四周,她沾了药油的手按在乾君痉挛的后颈上。蒋舒婷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呻吟,信香完全失控地炸开,雪松气息浓得几乎实体化。
"忍着点。"韩家乐声音发颤,手上力道却稳,"医书上说这药会疼......"
确实疼。蒋舒婷在她手下抖得像风中的叶子,牙齿咬得咯咯响。韩家乐按摩着对方绷紧的肩背,突然摸到一道凸起的疤痕——是上次易感期在书房弄伤的,已经结痂了,摸上去像条蜈蚣。
"你总是这样。"她轻声说,不知是说给谁听,"疼也不说,伤也不治。"
蒋舒婷突然翻身抓住她的手腕。乾君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韩家乐看见对方眼里翻涌的情绪,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韩家乐。"蒋舒婷一字一顿地叫她的名字,每个音节都带着血味,"你到底想要什么?"
窗外的雷声忽然停了,只剩下檐角滴水的声音,啪嗒,啪嗒,像更漏在倒数什么。韩家乐看着乾君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她现在吻上去,蒋舒婷是会推开她还是抱紧她?
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抽出手,继续给乾君涂药:"想要你平安回来。"
蒋舒婷的呼吸滞了一瞬,然后整个人像被抽走骨头般软下来。她任由韩家乐摆布,只在药油碰到腰间伤口时闷哼一声。当第一缕晨光透进窗纱时,乾君终于在她手下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像是梦里也在忍受疼痛。
韩家乐轻轻抚平那道褶皱。她想起蒋灼君说的"江南白家",想起醉仙楼里听到的只言片语,想起蒋舒婷书案下那幅女子画像。明日此时,她的乾君就要南下,去一个她触不可及的地方。
她俯身在蒋舒婷汗湿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轻得像片羽毛。
"江南多雨,诸事安好,勿念。"
十日后,韩家乐收到了第一封家书。信纸只有寥寥数语,生硬得像公函,却夹着一片江南特有的红枫叶,叶脉在阳光下像血管一样清晰。
立夏这日,韩家乐收到了第六封家书。
浣墨端着冰镇酸梅汤进来时,看见少夫人正对着阳光端详信纸——薄如蝉翼的薛涛笺,对着光能看见暗纹的梅花。这样的纸在江南贵比黄金,却只写了寥寥十二个字:
"新茶已采,不日可抵京。诸事安好,勿念。"
"二小姐的字真好看。"浣墨凑过来看,"就是太省墨了,这么大张纸......"
韩家乐微微一笑,指尖抚过纸角一个小小的墨点。那是蒋舒婷的习惯,每次停笔思考时会不自觉点一下。她把信纸轻轻放在漆盘里,取出下面压着的东西——一块绣着江南烟雨的帕子,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商贾之手。
"咦?这次没带吃的?"浣墨翻检着随信的木匣,"上回那包龙井酥,老夫人尝了都说好呢。"
韩家乐从帕子褶皱里拈出一粒小小的桂花糖。糖已经化了,在丝绸上留下淡黄的痕迹,甜香却经久不散。她把糖含进嘴里,突然想起蒋舒婷离家那日清晨,她假装睡着时,唇上落下的那个颤抖的吻。
"少夫人!"门外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江南来的船提前到了,二小姐派人来说......"
韩家乐猛地站起来,酸梅汤打翻在裙子上。浣墨手忙脚乱地拿帕子去擦,却被按住手。
"她......"韩家乐嗓子发紧,"人到了?"
"不是不是。"小厮连连摆手,"是二小姐差人送东西回来,说还有三日才到京。"
悬着的心重重落回去,砸得胸口发闷。韩家乐慢慢坐回椅子上,看着浣墨打开新送来的锦盒。里面整齐码着六只青瓷小罐,揭开盖子,是今年最新的明前茶。
"二小姐真细心。"浣墨啧啧称奇,"每罐都标了日子呢。"
韩家乐拿起最近的一罐,标签上是蒋舒婷工整的小楷:"四月初八,与白家小姐共品。"她的指尖在"白家小姐"四个字上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放回去。
"收起来吧。"她转向窗外那株开始凋谢的西府海棠,"天热了,茶叶容易坏。"
晚风送来内院的笑语声。韩家乐循声望去,看见蒋母和蒋灼君在凉亭里下棋,旁边站着个陌生女子——想必就是那位白家小姐。她下意识退后半步,藏在廊柱阴影里。
女子穿着江南流行的水绿色纱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通身没有多余装饰,却掩不住通身的书卷气。此刻她正指着棋盘说什么,蒋灼君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全然不见平日稳重模样。
韩家乐突然很想知道,蒋舒婷在江南是不是也常这样对白小姐笑?她想象着乾君挽起袖子为客人斟茶的样子,那双执惯了算盘的手,会不会不小心碰到别人的指尖?
"少夫人?"浣墨疑惑地唤她,"您不去见见客?"
"我头疼。"韩家乐转身往卧房走,"就说我歇下了。"
房门关上的瞬间,她滑坐在地。六封家书从枕下取出,在掌心攥出褶皱。这些信她都能背下来了——二月廿六的"抵扬州",三月初八的"访茶园",三月廿二的"观潮汛"......每封都像账本般精确,每封都只字未提归期。
直到今日这封,"不日可抵京"。
韩家乐把脸埋进膝盖。她应该高兴的,可"白家小姐"四个字像根刺,扎在喉头咽不下去。漆盒里的桂花糖突然泛起苦味,她想起蒋舒婷离家前夜的问题:
"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想要乾君回来时先抱抱她,想要听她说句"我想你",想要......想要蒋舒婷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像她这三年来的每一天。
窗外传来脚步声,雪松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进来。韩家乐触电般抬头——是幻觉,只是白小姐经过时带来的风里,夹着蒋舒婷托她捎回的东西的气息。
三更的梆子响过很久,韩家乐仍睁着眼。床头的檀木盒子敞着口,里面整齐码放着六封家书和随信的小物件:枫叶、绣帕、药茶、酥糖、干桂花,还有今日的茶叶。她轻轻拨弄着这些物事,突然在盒底摸到个硬物——第七封信。
信封上没有火漆,像是匆忙塞进去的。韩家乐抖开信纸,蒋舒婷的字迹罕见地潦草:
"见字如晤。今晨白小姐示我以兄长书信,方知大错。乞巧荷包原是母亲授意,生辰礼托转是为避羞。三年痴妄,皆是我一厢情愿。江南事毕,星夜兼程。若你仍愿,盼至码头一晤。舒婷手书。"
墨迹有被水晕开的痕迹,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韩家乐把信纸按在胸口,那里跳得发疼。原来蒋舒婷早就知道了,知道她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意,知道她藏在绣线里的情愫。
窗外又开始下雨,初夏的雨不像春雷那般骇人,淅淅沥沥地敲着瓦片。韩家乐赤脚下床,从箱底取出那件大红肚兜——绣着鸳鸯戏水的那件。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她突然想起什么,翻出所有绣帕拼在一起。
烟雨朦胧的江南景致渐渐连成一幅长卷:断桥、茶山、运河、古塔......最后一块空着的位置,分明该是京城的轮廓。
雨声渐密。韩家乐点亮所有灯烛,翻出绣绷和丝线。她绣得极专注,连指甲掐进掌心都没察觉。天光微亮时,最后一针收线,绣绷上赫然是京郊码头的模样,连岸边垂柳都栩栩如生。
浣墨推门进来时吓了一跳:"少夫人您一夜没睡?"目光落到绣品上,更惊讶了,"这不是......"
"今日有江南来的船到港。"韩家乐的声音轻快得像清晨的鸟鸣,"替我备车。"
雨后的官道泥泞不堪。马车每颠簸一下,韩家乐的心就跟着晃一晃。她紧攥着那块新绣的帕子,想象蒋舒婷看到时会是什么表情。那人在信里说"星夜兼程",算日子应该......
"少夫人!"车夫突然勒马,"前面好像出事了!"
韩家乐掀开车帘。码头乱作一团,几个衙役围着艘刚靠岸的商船,甲板上隐约可见血迹。她心跳骤停,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去,绣鞋立刻陷进泥里。
"让让!"她挤过人群,"城东蒋家的船在哪?"
没人回答。韩家乐踩着泥水往泊位跑,心跳声大得盖过耳畔所有嘈杂。转过一堆货箱时,她猛地撞进一个怀抱——雪松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汗水和血腥味,却熟悉得让人落泪。
"蒋......"
抬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蒋舒婷满脸倦容,下巴冒出青茬,右手还缠着渗血的布条。可她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比任何梦境都真实。
"你的手......"韩家乐声音发抖。
蒋舒婷却笑了,那个久违的、带着稚气的笑:"抢在暴风雨前赶路,船撞了礁石。"她举起受伤的手,"不碍事,就是......就是给你带的桂花糕泡汤了。"
韩家乐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抓住乾君的衣襟,把脸埋进那个带着潮气的胸膛。蒋舒婷僵硬了一瞬,然后小心翼翼地环住她,力道轻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信......"乾君的声音从她发顶传来,"你看到了?"
韩家乐点点头,鼻尖蹭到对方锁骨。蒋舒婷的气息立刻乱了,雪松味道不受控制地漫开,引得四周几个坤泽纷纷侧目。
"白小姐是兄长的青梅竹马。"蒋舒婷突然快速解释,"我这次去江南主要是帮他们......"
"我知道。"韩家乐抬头,把绣好的帕子塞进她手里,"码头。"
蒋舒婷展开帕子,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她看看绣图,又看看韩家乐,突然抓住她的手:"回家?"
这个词终于不再是个地名。韩家乐踮起脚尖,在乾君耳边轻声说:"你夫人害怕打雷。"
蒋舒婷的耳朵瞬间红透。她笨拙地拢住韩家乐的手指,十指相扣的姿势像在演练过千百遍。回程的马车上,乾君一直盯着相交的手看,仿佛这是世间最神奇的景象。
"我带了样东西给你。"蒋舒婷突然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在江南找到的。"
布包里是块残缺的陶片,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像。韩家乐辨认许久,才看出是两个手牵手的孩子——高个子的束发,矮个子的扎着鬏鬏。
"八岁那年埋在后院的。"蒋舒婷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没想到被洪水冲出来,让茶农捡到了。"
记忆突然鲜明起来。韩家乐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小蒋舒婷神秘兮兮地拉她到后院,说要把"最好的朋友"埋在桃树下。当时她气得三天没理人,没想到乾君记得比她还清楚。
马车驶过闹市,窗外飘来桂花糕的甜香。蒋舒婷立刻坐直了:"停车!"她跳下去买了一大包,献宝似的捧给韩家乐,"先垫垫,回家让厨房做你爱的鲈鱼脍。"
韩家乐咬了口糕点,甜味一直漫到心底。她看着乾君沾了糖粉的嘴角,突然凑上去舔了一下。蒋舒婷呆若木鸡的样子让她笑出声,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
"怎么了?"蒋舒婷紧张地问。
韩家乐摇摇头,把脸埋进乾君肩窝。她只是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害怕这个人的温柔是场幻觉,害怕雪松气息终会飘散在江南的烟雨里。
蒋府大门近在眼前。蒋舒婷突然收紧手臂,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次换我问你——韩家乐,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清晨共梳发,想要夜雨同听雷,想要你眼里映着的永远是我的影子。韩家乐在心里回答,却只是轻轻握住乾君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后颈的腺体上。
蒋舒婷的呼吸瞬间粗重。她珍而重之地低头,在韩家乐腺体上落下一个轻吻,信香温柔地缠绕上来,像场迟来太久的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