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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虚而入

似意盎然

《长衫旧梦》

墨府的药味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青灰色的瓦檐垂着半枯的藤萝,檐角铜铃被秋风撞得叮当响,却穿不透正屋紧闭的窗棂。墨柒月躺在床上已有三月,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锦被外,腕间青色血管像冻僵的蛇,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咳咳……”他喉间涌上腥甜,帕子上又洇开暗红的血迹。贴身小厮墨砚慌忙递过温水,却被他挥手挡开。视线落在床顶描金的缠枝莲纹上,恍惚间又看见江鸣夏穿着那件月白长衫,踮脚去够书架顶层的《南华经》,腰间玉佩叮咚作响。

“她总说,这料子像极了暮春的月光。”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三日前允思竹来的时候,墨府上下正乱作一团。这位镇国公府的小公子踩着满地枯叶闯进内院,身上那件月白长衫被风掀起衣角,墨砚只看了一眼就愣住——那针脚,那领口绣的半朵玉兰,分明是江鸣夏生前最爱的那件。

“我来照顾柒月。”允思竹将药箱放在床头,声音比往常低沉些。他解开长衫领口,露出颈间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十五岁那年,他们三个偷溜出府去城外赛马,江鸣夏的马受惊,是允思竹扑过去挡在中间,被马蹄蹭出的伤。

墨柒月那时正发着高热,意识混沌中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兰草香——那是江鸣夏常用的熏香。他忽然睁大眼睛,枯槁的手猛地抓住允思竹的袖口:“鸣夏……是你吗?”

允思竹浑身一僵,随即缓缓点头,将微凉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我回来了。”

那之后,墨柒月的病情竟奇异地稳住了。

每日清晨,允思竹会穿着那件月白长衫坐在床沿,读《南华经》给他听。他的声音本就清润,刻意放柔了语调时,竟有几分像江鸣夏读书时的模样。墨柒月靠在软枕上,目光追随着他翻动书页的手指,那双手比江鸣夏的骨节略粗些,却同样干净修长。

“你从前总嫌我读得慢。”墨柒月忽然开口,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去年暮春,他们也是这样依偎在窗边,江鸣夏读得倦了,就把书往他怀里一塞,自己蜷在榻上打盹,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金。

允思竹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这次我读慢些,你仔细听。”

他开始学着江鸣夏的样子做事。用银簪挑起一小块杏仁酥喂到墨柒月嘴边,因为知道他不喜太甜;煎药时会多加三钱蜜炙甘草,那是江鸣夏摸索出的中和苦味的法子;甚至连给墨柒月擦手时,都会像她那样,先把帕子在温水里浸三遍。

墨砚看着自家公子日渐红润的脸色,心里又暖又涩。那日他在廊下撞见允思竹换下长衫,里面月白色的中衣肩头已经磨出了毛边。他听见小公子低声问随从:“兰草香膏还有吗?今日的似乎淡了些。”

中秋那日,墨柒月已经能扶着允思竹的手走到窗边。院中的桂花开得正好,细碎的金蕊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允思竹替他拢了拢长衫领口,指尖不经意触到他颈侧,墨柒月忽然微微一颤。

“你的手……好像比从前有力了。”他轻声说,目光落在允思竹握着窗棂的手上。那双手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习剑留下的,而江鸣夏的手,永远是柔软温凉的。

允思竹的手指蜷了蜷,转身去折桂枝:“秋日风凉,仔细着凉。”他将桂枝插进青瓷瓶里,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几片落花。墨柒月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比江鸣夏要高出小半头,站在那里时,肩膀是宽阔挺直的,不像鸣夏,总是习惯性地微微含着胸。

夜里墨柒月又发起烧来。迷蒙中感觉有人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他的额头,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他抓住那人的手腕,这一次清晰地摸到了腕间凸起的骨节——比江鸣夏的要分明些。

“鸣夏……”他喑哑地唤着,眼泪忽然涌了上来,“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去年深秋,他们大吵了一架。他因为朝堂之事心烦意乱,竟对她说了重话,说她不懂权谋艰险,只会风花雪月。江鸣夏红着眼睛跑出去,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说镇国公府的船在渡江时遇上风浪,她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童,再也没上来。

手腕被握得更紧,耳边传来压抑的叹息:“不怪你。”

墨柒月猛地睁开眼,借着月光看清了眼前人的脸。允思竹的睫毛上沾着水汽,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痛楚。那件月白长衫被泪水打湿了一小块,贴在胸前,勾勒出紧实的轮廓。

“思竹……”他喃喃道,松开了手。

允思竹站起身,背对着他整理衣襟,声音有些发哑:“药凉了,我去热一热。”

他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那件长衫……针脚是你绣的吧?”

允思竹脚步一顿。

江鸣夏的针线活其实很糟,那半朵玉兰总是歪歪扭扭。而此刻衣襟上的玉兰,针脚细密工整,是他这些年为了能替她修补旧衣,偷偷跟着绣娘学的。

“她的那件……在江里弄丢了。”允思竹没有回头,“我找绣娘仿了一件,想着……或许能让你好些。”

墨柒月望着他月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忽然捂住脸,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那双手不是鸣夏的,知道那声音里藏着旁人的影子,知道这三个月的温存,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可他舍不得醒。

窗外的桂花香飘进屋里,混着淡淡的药味。墨柒月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日,他们三个在镇国公府的梨树下埋酒。江鸣夏说要埋三坛,等她和柒月成亲时开一坛,等思竹娶了媳妇开一坛,剩下一坛,要等他们都老了,坐在摇椅上慢慢喝。

“思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轻声说,“明天……换件衣裳吧。”

第二日清晨,允思竹穿着石青色的锦袍走进来,袖口绣着暗纹流云。墨柒月靠在榻上喝粥,看见他进来,微微颔首:“今日的莲子羹不错。”

允思竹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勺子的手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那就多喝些。”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明明灭灭。墨柒月舀起一勺莲子,忽然发现,没有月白长衫的允思竹,眉眼间竟也有几分温柔。

或许有些梦该醒了,有些伤,总要学着自己愈合。就像那埋在梨树下的酒,总要等够了岁月,才能酿出最醇厚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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