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鸣夏躺在雕花梨木床上,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像是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她望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那纹路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成一片水色,又被新涌出的泪水冲刷得清晰起来。
右臂打着厚重的夹板,稍一动弹就有钻心的疼。太医说骨头断得蹊跷,像是从高处摔落时生生磕在尖石上。江鸣夏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枕头里。她记得清清楚楚,林逾站在青崖边,素日里温和的眉眼淬着冰,他说:"鸣夏,别去找他了。"
风卷起他月白的衣袍,像只折翼的鹤。然后她就失重了,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来不及出口的惊呼。
"夫人,该喝药了。"侍女晚晴端着黑褐色的药碗进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江鸣夏闭上眼,摇了摇头。自摔下山崖被救回来,她就没好好喝过一碗药。高烧退了又起,咳嗽声夜里能把枕巾湿透,人眼见着瘦下去,原本圆润的下颌尖得能硌疼人。
晚晴眼圈红了,把药碗放在床头柜上:"林公子又让人送了补品来,说是从江南寻来的血燕......"
"扔了。"江鸣夏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晚晴没敢再说,悄悄退了出去。
帐子被掀开一角,带着熟悉的檀香气息。江鸣夏不用看也知道是林逾,那味道她闻了二十多年,从垂髫小儿到及笄嫁作人妇,如今却只觉得刺鼻。
"鸣夏。"林逾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他伸手想探她的额头,却被江鸣夏偏头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收了回去。"太医说你再不肯进药,身子就垮了。"
江鸣夏依旧闭着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颤巍巍的,像晨露要坠未坠。"林逾,你为什么要推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割在两人之间那层早已薄如蝉翼的情谊上。
林逾沉默了很久,久到江鸣夏以为他不会回答。"我只是不想让你去送死。"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墨柒月他......"
"他是我夫君。"江鸣夏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我去寻我的夫君,与你何干?"
林逾的脸色白了几分,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墨柒月的随身之物,墨色的玉面上刻着个"柒"字,边角处还有道细微的裂痕——那是去年江鸣夏生辰时,墨柒月亲自为她雕的。
"青崖下的乱葬岗找到的。"林逾的声音艰涩,"还有他常穿的那件玄色锦袍,上面全是血......"
江鸣夏的呼吸骤然停住,她死死盯着那枚玉佩,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眼泪汹涌而出,"他说过会等我回去的,他说......"
后面的话被哭声吞没,她像是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浑身发抖。林逾想上前抱住她,却被她用没受伤的左手狠狠推开。
"你出去!"她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我不想看见你!"
林逾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光,帐子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昏暗。
江鸣夏抱着那枚玉佩,哭得肝肠寸断。墨柒月的脸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他总是笑着的,眼睛像盛着星光,他说:"鸣夏,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就接你回墨府。"
他们的婚房在墨府后院,推开窗就能看见满架的蔷薇。他亲手为她种的,说等花开了,就陪她在花下喝酒下棋。
可如今,那枚玉佩冰冷刺骨,像在嘲笑她的天真。
从那天起,江鸣夏不再哭了。也开始按时喝药,只是依旧不说话,眼神空洞得像口深井。高烧退了,咳嗽也轻了,可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副日渐衰败的躯壳。
林逾请来的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名贵的药材流水似的往房里送,她的病却不见好转。太医们私下里跟林逾说,夫人是心病,药石难医。
林逾听了,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庭院里的石榴树结了满枝的果子,红得像火,让他想起小时候,鸣夏总爱爬上树摘石榴,墨柒月就在树下张开双臂等着,而他,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笑。
那时的天总是很蓝,风里都带着甜。
一个月后,江鸣夏能勉强下床了。林逾让人抬来软轿,说带她去个地方。
江鸣夏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她穿着素色的衣裙,脸色苍白得像纸,被扶上轿时,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轿子走了很久,久到江鸣夏都快要睡着。直到停下时,她听见晚晴低低的惊呼。
"夫人,您看......"
江鸣夏掀开轿帘,愣住了。
眼前是熟悉的青石板路,路尽头是朱漆大门,门楣上挂着的匾额写着"墨府"二字。甚至连门边那对石狮子,嘴角的裂痕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踉跄着下了轿,扶着冰冷的门框,指尖都在发抖。这里......这里分明是她和墨柒月住了三年的地方。
"进去看看吧。"林逾站在她身后,声音有些不自然。
江鸣夏推开沉重的大门,一股尘土味扑面而来。院子里的石榴树枯了,枝桠光秃秃地指向天空。廊下的红漆剥落,露出里面灰白的木头。
她一步步往里走,像踩在刀尖上。正房的门虚掩着,推开来,里面的陈设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却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桌上的茶具蒙着灰,铜镜里映出她憔悴的脸。
只是......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声。
这里像是被时光遗弃了,所有的东西都在,却没有一丝人气。
"这是......"江鸣夏的声音干涩。
"按原来的样子,重新建的。"林逾走到她身边,看着满室荒芜,"我派人去查了,墨柒月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死了。乱葬岗的尸身虽然辨认不出,可他贴身的玉佩,还有府里的人......都能证实。"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鸣夏,他真的不在了。"
江鸣夏走到床边,坐下。床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硬邦邦的,显然许久没人睡过。她伸出手,拂过床沿的灰尘,指尖立刻沾了一层白。
原来那些思念,那些期盼,那些支撑着她从绝望里爬起来的念想,都只是一场空。
她慢慢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哭出声。眼泪像是早就流干了,只剩下心里那片荒芜,一寸寸蔓延开来,淹没了所有的爱恨。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林逾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鸣夏,你......"
"我不追究了。"江鸣夏打断他,站起身,"青崖的事,墨柒月的事,都算了。"
她转身往外走,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经过林逾身边时,她没有看他,只是轻声说:"以后,不必再来了。"
林逾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动用了所有的人力物力,日夜赶工,才建起了这座一模一样的宅院。他以为让她亲眼看到,亲手触摸到这份荒芜,她就能彻底死心。
可他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不悲不喜,不怨不恨,就像一把火烧过的原野,只剩下灰烬,连风都吹不起波澜。
江鸣夏在这座新建的宅院里住了下来。她遣散了大部分仆人,只留下晚晴。每天清晨,她会亲自打扫院子,把那些枯败的枝叶扫起来,堆在角落里。
她不再哭,也不再提起墨柒月或是林逾。只是偶尔坐在廊下,一坐就是一下午,望着枯树发呆。右臂的骨头慢慢长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阴雨天会隐隐作痛。
晚晴有时候会小心翼翼地提起林逾:"夫人,林公子又让人送东西来了......"
"扔了。"江鸣夏的声音没有起伏。
她不是原谅了林逾,只是觉得累了。恨一个人,需要耗费太多的力气,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推她下山的疼,失去墨柒月的痛,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她只是不想再看见他了。看见他,就会想起青崖边的风,想起骨头断裂的疼,想起那些被生生剥夺的念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天来了,院子里落满了枯叶。江鸣夏穿着厚厚的夹袄,坐在窗边缝补一件旧衣。那是墨柒月的长衫,袖口磨破了,她以前总爱拿着针线缝补。
晚晴端来一碗热汤:"夫人,喝碗汤暖暖身子吧。"
江鸣夏放下针线,接过汤碗。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那双曾经清亮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平静。
"晚晴,"她忽然开口,"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晚晴愣了一下,嗫嚅道:"应该是......去投胎转世吧。"
江鸣夏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墨画里晕开的一笔。"或许吧。"
她喝了口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底。外面传来风声,像是有人在叹息。她知道是谁,那个人总爱在墙外站着,一站就是很久,却从不敢进来。
江鸣夏低下头,继续喝着汤。汤是甜的,带着桂圆的味道,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喝的。只是如今尝着,却觉得寡淡。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就像她的骨头,即使长好了,也永远留着疤。就像这座宅院,即使一模一样,也终究不是原来的地方。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天很高,很蓝,像极了很多年前,她在石榴树下,看着墨柒月笑着朝她伸出手的那天。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山高水长,她守着这座荒芜的宅院,守着心底的灰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那个推她下山的人,终究是被她,永远地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