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第三次调整了领带结。
下午2:55，顾氏科技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他望着玻璃反射中的自己——一丝不苟的西装，梳得严谨的背头，连袖扣都精确地平行于手腕骨节。这身装束适合董事会，适合并购谈判，但绝不适合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画家当模特。
"顾总，有位傅先生在前台。"秘书林妍的声音从内线电话传来，"他没有预约，但说是您...特别邀请的。"
顾沉的手指在领带上顿了一下："让他进来。"
三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傅临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皮衣，肩上斜挎着一个帆布工具包，耳钉在顶灯下闪着锐利的光。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专利证书、角落里的智能机器人原型机，最后落在顾沉身上。
"准时得让人心疼。"傅临笑着走近，"顾总该不会从中午就开始准备了吧？"
顾沉没有接话，径直走向会客区："两小时，三点到五点。需要我怎么配合？"
傅临放下工具包，取出素描本和一套炭笔："脱掉外套，解开两颗纽扣，坐在那张椅子上。"他指了指顾沉平时接待贵宾用的真皮扶手椅，"对，就是像个国王一样的位置。"
顾沉皱眉："只是头部素描的话——"
"谁说我只画头？"傅临已经拉过一张矮凳坐下，长腿随意岔开，"我要画的是'顾沉'，不是你的员工证照片。"
办公室的恒温系统似乎突然失效了。顾沉缓慢地脱下西装外套，挂在一旁的衣帽架上。当他解开第二颗衬衫纽扣时，感到锁骨处的皮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这种程度的暴露在商务场合堪称失礼，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抗拒。
"手放在扶手上，右腿搭在左腿。"傅临用炭笔比划着，"眼神...对，就保持这种'我想杀了你但法律不允许'的表情。"
炭笔在纸面上划出第一道痕迹。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像某种小动物在啃咬木屑。顾沉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墙上的电子钟，数字跳动的节奏却逐渐与傅临的呼吸频率同步。
"你常做这种事？"顾沉打破沉默。
"绑架CEO当模特？"傅临头也不抬，"你是第一个。"
"我是说，你靠这个为生？"
傅临的笔尖停顿了一秒："画廊的工作只是暂时的。大部分时候我接商业插画，偶尔帮杂志画政治讽刺漫画。"他翻过一页纸，"上周刚因为画了某位高官像猪头人被请去喝茶。"
顾沉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应该保持严肃，但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太过生动。
"啊，就是这个。"傅临突然加快笔速，"你假笑时左眼会比右眼多皱起0.5毫米。"
"我没有假笑。"
"你有。每次我说到可能涉及个人信息的话题，你就会用这个表情掩饰紧张。"傅临抬起头，目光如X光般穿透顾沉的防御，"比如现在。"
顾沉下意识摸向衬衫第三颗纽扣——他紧张时的小动作。傅临的视线立刻跟了过去，炭笔在纸上迅速勾勒出这个姿势。
"停。"顾沉放下手，"协议里不包括心理分析。"
傅临耸耸肩，继续作画。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顾沉逐渐适应了被注视的感觉，甚至开始观察傅临工作时的神态——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偶尔伸出舌尖润湿下唇的习惯，还有右手小指上那道细长的疤痕。
"你手上的伤，"顾沉突然问，"怎么来的？"
傅临的笔停了下来。他转动右手，让那道疤痕完全暴露在灯光下："十二岁试图自制电磁炮，线圈爆炸了。"
"电磁炮？"
"我父亲是物理学家。"傅临的语气突然变得平淡，"业余爱好是教儿子制作危险物品。"
顾沉注意到他说"是"而非"曾是"。这个时态选择很微妙。
"轮到我了。"傅临突然放下素描本，"你为什么选择人工智能行业？"
"市场前景广阔。"
"假话。"傅临的炭笔在纸上重重一点，"再试。"
顾沉沉默片刻："我十六岁时，母亲因医疗AI误诊去世。"
傅临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阳光从西侧窗户斜射进来，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后来我发现那套系统缺少情感模拟模块。"顾沉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季度报表，"现在顾氏的AI医生会在说'很遗憾'时，根据患者表情调整语气温度。"
傅临的笔重新动起来，但节奏变得缓慢："这就是你变成机器的原因？"
"我没有——"
"你有的。"傅临抬头直视他，"你计算每个微笑的弧度，校准每句话的杀伤半径。知道吗？你办公室的温度永远保持在21.5度，因为这是最优工作效率的环境参数。"
顾沉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这些数据确实写在他电脑的备忘录里，但从未与人分享过。
"观察力不错。"他勉强维持着镇定。
"不只是观察。"傅临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金属小装置，约莫U盘大小，"你空调的物联网模块有安全漏洞，我昨晚顺手查了查。"
顾沉猛地站起身："你入侵我的系统？"
"放松，只是读了个温度数据。"傅临把装置扔给他，"建议你升级防火墙，隔壁王氏集团的商业间谍可比我有创意多了。"
顾沉接住装置，金属外壳上刻着一行小字：To F.Lin - Follow the irrational。他抬头想质问，却见傅临已经翻过素描本，展示出过去一小时的作品。
纸上不是预想中的肖像素描，而是一系列分解图——顾沉的手指敲击扶手的频率、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的轨迹、瞳孔随光线变化的收缩幅度。最令人不安的是中央那幅主图：一个由二进制代码构成的人形，胸腔处却是镂空的，里面悬浮着一颗机械心脏，被藤蔓状的神经纤维缠绕。
"这就是我眼中的你。"傅临轻声道，"完美的外壳，饥饿的内核。"
顾沉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这幅画太过精准地戳中了他最隐秘的自我认知，就像有人掀开了他精心维护的盔甲，直接触摸到下面从未愈合的伤口。
"时间到了。"他转身去拿西装外套，动作有些仓促。
傅临没有阻拦，只是慢条斯理地收拾画具："明天同一时间？"
"明天我有会议。"
"后天？"
顾沉系领带的动作顿了顿："这项...协议，我认为有必要重新协商。"
傅临笑了，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巧了，我刚起草了新条款。"他将纸放在茶几上，"包括禁止单方面毁约的惩罚措施——比如把某段录音发给《财经周刊》。"
顾沉扫了眼所谓的"新条款"，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1. 模特需提供真实表情（假笑将受到挠痒惩罚）
2. 画家有权使用任何绘画工具（包括但不限于口红、咖啡渍）
3. 每日包含15分钟"非工作闲聊"
4. 违约方需在城西码头裸泳
"荒谬。"顾沉将纸片揉成一团。
傅临已经走到门口，回头时耳钉闪过一道银光："对了，你母亲昨晚给我发了短信。"他晃了晃手机，"邀请'小傅'周末来家吃饭。我答应了。"
门关上后，顾沉站在原地足足一分钟。他机械地走回办公桌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那里静静躺着那块深蓝色手帕。他拿起内线电话："林秘书，帮我查一个人。傅临，男性，26岁左右，与白夜画廊有关联。重点查他父亲的信息。"
挂断电话，顾沉点开智能家居APP，果然在设备列表里发现一个陌生终端，最后一次活跃时间是今天凌晨3:15。他顺着IP地址追踪，定位显示是——他猛地站起身——定位就在顾氏科技大楼内，具体位置是他的私人休息室。
顾沉快步走向与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推开门时，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迎面飘来。床铺整洁如常，但枕头上放着一枚银色耳钉，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
「21.5度太冷了，人类需要36.5度的拥抱。——你的非法入侵者」
顾沉拿起耳钉，金属表面刻着微小的圆周率数字，与傅临脖颈上的纹身一致。他将耳钉翻转过来，发现背面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凹槽。职业敏感让他立即将耳钉放进防静电袋，准备交给技术部分析。
回到办公桌前，顾沉发现电脑屏幕亮着，屏保被替换成了一幅简笔画：西装革履的小人被困在齿轮迷宫里，一个皮衣小人正从上方垂下由玫瑰藤蔓编成的绳索。画作角落署名F.Lin，日期是今天。
顾沉本该感到愤怒，感到隐私被侵犯的恐慌。但奇怪的是，他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召唤IT部门。屏幕上的小人画得滑稽可笑，却莫名让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的自己——躲在衣柜里，抱着一本《人工智能基础》，那是母亲生前送他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
他最小化了图片，但没有删除。
当晚9:23，顾沉收到林妍的调查报告。邮件附件只有三页纸，信息少得可疑：
【傅临，26岁，毕业于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肄业）。父亲傅明远，前国防科技大物理系教授，10年前因实验室事故失踪（备注：部分文件仍属机密）。母亲法国籍画家Elise Laurent，已故。现居无定所，最近半年借住白夜画廊。无犯罪记录（但有多项黑客活动嫌疑，证据不足）。】
附件最后是一张模糊的老照片：穿着白大褂的亚裔男性搂着金发女子，他们中间站着约莫七八岁的混血男孩，手里举着一个手工制作的机器人模型。男孩笑得灿烂，左耳已经戴着那枚银色耳钉。
顾沉放大照片，注意到背景里的黑板写满公式，其中一个被圈出的方程式旁标注着"QH-717"。他立即调出公司数据库搜索这个编号，结果显示为"无权限访问"。
这不对劲。作为CEO，他的权限应该覆盖所有非军工项目。顾沉尝试了几种常规破解方法，系统始终拒绝访问。正当他考虑是否要动用管理员权限时，手机突然震动——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别查了，那不是你该碰的东西。明天下午3点，带耳钉来画廊。——F】
顾沉盯着手机屏幕，一种久违的兴奋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十年来，他第一次遇到无法立即解析的谜题，而制造谜题的人此刻正躲在城市某个角落，或许也在看着手机，等待他的回复。
他缓缓键入：【QH-717是什么？】
回复几乎是即时的：【我爸的遗物，我的诅咒，你的新项目。满意了？现在去睡觉，CEO先生，你明天还有董事会。】
顾沉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傅临不仅知道他调查了什么，还清楚他明天的日程。这种被全面监控的感觉本该令人毛骨悚然，但奇怪的是，他感到的却是一种诡异的安心——就像在暴风雨中航行的船只终于发现了另一盏船灯，即使那可能是海盗的诱饵。
他关上电脑，走向落地窗。夜色中的城市灯火如繁星，而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傅临可能正仰望着这栋大楼，嘴角挂着那种令人恼火的微笑。顾沉下意识摸向衬衫口袋里的耳钉，金属表面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
他想起傅临素描本上那幅画——机械心脏被生物神经缠绕的模样。或许有些东西，确实需要被穿透才能开始真正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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