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霁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雪停了。

赵晨枫站在龙渊谷口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谷底升腾的雾气中，隐约可见觐国残军的营火，像一群濒死的萤火虫，忽明忽暗。他肩头的伤已经结痂，却还在隐隐作痛——那是三天前完颜洪临死反扑留下的。

"哥，看这个。"

云昭阳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他递来一块刻着狼头的青铜令牌，背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纹路——是龙渊的地形图，标注着几条隐秘的小路。

"完颜洪的亲卫身上搜到的。"少年指着图上某处，"这里应该就是他们的粮草大营。"

赵晨枫摩挲着令牌边缘的缺口。这个痕迹他太熟悉了，和寒岭关密室里那半块虎符的缺口一模一样。母亲临终前紧握的钥匙，萧逸用命换来的情报，所有线索都指向这个终年云雾笼罩的山谷。

"传令。"他声音沙哑，"子时动手。"

雪后的月光格外明亮。当玄甲军沿着峭壁悄然而下时，谷底的觐军正在狂欢。酒肉的香气混着粗野的笑声，随风飘上悬崖。赵晨枫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剑柄上缠着的白布条已经泛黄——那是萧逸战袍上扯下来的。

"放箭！"

随着一声令下，数百支火箭划破夜空，像一场逆行的流星雨。粮草营瞬间燃起冲天大火，惊惶的战马嘶鸣着冲出围栏。赵晨枫带着先锋队从东侧突入，长剑所过之处，血花在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

"云国人！"有敌兵惊呼，"是那个白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赵晨枫的剑锋已经割断了他的喉咙。白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战甲，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家伙，在战场上却比谁都可靠。

战斗持续到黎明。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赵晨枫站在龙渊最高的岩石上，脚下是溃不成军的觐国残部。完颜洪的亲卫队长被押上来时，还在疯狂大笑："你们以为赢了？大皇子早就带着图纸回——"

云昭阳的短刀刺入他的咽喉。"聒噪。"少年甩了甩刀上的血，动作干净利落得像个小号的赵晨枫。

谷底突然传来号角声。不是觐国那种刺耳的铜号，而是云国边军常用的牛角号。一队打着云国旗号的骑兵从北口冲入，为首的将领高举着一面金色大旗——监国长公主的凤旗！

"晨枫！"云昭的白马如闪电般驰来，"王都急报！"

她扔来的竹筒里装着两份文书。第一份是边境战报：觐国大皇子在归途中遭遇炎族伏击，"贪狼"图纸被焚毁；第二份却让赵晨枫的手指微微发抖——觐王派使者求和，愿割让边境三郡！

"他们撑不住了。"云昭的眼中跳动着胜利的火光，"这个冬天，觐国冻死了三成战马。"

云昭阳突然拽了拽兄长的衣角："哥，你看。"

谷口处，幸存的玄甲军正在整队。这些跟着赵晨枫出生入死的汉子们，此刻不约而同地撕下战袍一角，系在左臂上——那是云国军中祭奠死者的传统。白色的布条在晨风中飘扬，像无数展翅的白鹤。

赵晨枫解下腰间酒囊，缓缓倾洒在岩石上。烈酒渗入石缝，恍惚间又听见那个带笑的声音："老赵啊，等打完仗，咱们去江南..."

"将军！"徐岩单膝跪地，独臂捧着一把带血的黄土，"请允末将带萧将军的戟回怀安。"

雪又开始下了。赵晨枫望向北方，那里有座新坟，坟前插着半截断戟。他知道，自己永远会记得那个总爱偷酒喝的白袍青年，记得他在最后时刻说的不是遗言，而是一句玩笑："...记得给我烧坛好酒..."

腊月三十，除夕。

怀安城的废墟上飘起了炊烟。幸存的百姓们用残砖断瓦垒起简易的灶台，锅里煮着缴获的觐国腌肉。赵晨枫和云昭阳并肩走在街上，不时有老人颤巍巍地递来一块饴糖，或是一碗自家酿的米酒。

"将军！"王石头拄着拐杖追上来，手里捧着个布包，"夫人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布包里是几枝红梅，沾着新鲜的雪粒。赵晨枫记得，母亲最爱在梅树下练剑，说这花"越冷越精神"。如今赵府已成废墟，唯有这株老梅还在风雪中绽放。

县衙前的空地上，云昭正在宣读和约。当听到"觐国归还青河三郡"时，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个瞎眼的老婆婆跪在地上，朝着王都方向连连磕头："先帝啊，您看见了吗..."

夜宴时，赵晨枫独自离席。他踩着积雪来到赵府旧址，那株老梅在月光下开得正好。树下不知谁已经摆了一坛酒，泥封上贴着张红纸，写着"岁岁平安"。

"娘。"他轻抚梅树粗糙的树干，"我带弟弟回来了。"

身后传来踩雪的咯吱声。云昭阳抱着两个粗瓷碗，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哥，我偷了厨子的饺子。"

兄弟俩就着月光对饮。少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老虎："娘做的...我一直带着。"针脚歪歪扭扭，老虎只有一只耳朵，却干净得像新的一样。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怀安城突然亮起无数灯笼。百姓们自发地来到街上，有人敲起了破锣，有人吹起了竹笛。不知谁先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归家谣》，渐渐地，所有人都跟着哼唱起来。

云昭不知何时站在了兄弟俩身后。她的白甲映着月光，像一尊玉雕。"晨枫。"她轻声说，"先帝临终前告诉我，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坐拥天下..."

"...是那年雪夜，在怀安城抱到了两个健康的婴孩。"赵晨枫接上她的话，嘴角微微扬起。

正月初一，黎明。

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残破的城楼上。赵晨枫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抱着他看日出时说："黑夜再长，天总会亮的。"

风停了。雪后的怀安城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城墙下，几个早起的孩童正在堆雪人，清脆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赵晨枫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萧逸曾问他："等仗打完了，你最想做什么？"

他当时没回答。

但现在，他知道答案了。

——活着，替那些没能看到黎明的人，好好看看这山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