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蘸着雨水,沉甸甸地坠在临安城的青瓦上。赵晨枫牵着老马走过拱辰桥,蹄铁敲击湿亮的石板,溅起细碎水珠。卖花阿婆的竹篮里,白兰串还凝着晨露,甜香混在雨气里,丝丝缕缕往人鼻腔钻。
“客官,新蒸的条头糕——”桥堍点心铺腾起白雾,伙计的吴侬软语被雨声洇得模糊。赵晨枫望着蒸笼里莹润的米糕,忽想起许多年前,萧逸偷塞给他半块发硬的干粮,龇牙笑道:“等去了江南,请你吃带糖猪油的。”
雨丝渐密。他闪身钻进茶肆,惊飞檐下一窝雏燕。堂中说书人醒木拍案,唾沫星子在昏暗光线下飞溅:“那萧白袍银戟一横,喝声‘谁敢上前!’敌将拍马舞刀来战,只见戟影翻飞——”枯瘦的手比划出劈砍姿势,“咔嚓!连人带甲斩作四段!”
满堂轰然叫好。嗑瓜子的胖商人嚷着“赏”,铜钱叮当抛入陶盘。赵晨枫在角落竹椅坐下,粗陶茶碗里浮着两片老茶叶梗。邻座几个书生正争辩:“演义罢了!哪有人真能力敌千军?”青衫少年却红了眼眶:“我舅父从寒岭关回来,说萧将军的戟头至今挂在关楼上...”
茶博士的长嘴铜壶凌空倾泻,沸水冲开浮沫。赵晨枫摩挲着碗沿裂口——缺了道茬,像极萧逸酒盏上的旧痕。那年军中庆功,那家伙偷喝光他的份例,被揪住衣领时还嬉皮笑脸:“破碗配劣酒,委屈赵大将军了?”
琴声忽起。背琴的盲翁缩在门边,枯指抹过丝弦,金戈铁马声裂帛而出。弦音陡转时,竟化作战鼓擂动的节律,咚咚撞在人心尖上。满座茶客屏息,唯赵晨枫闭目,恍惚见那人白马银鞍踏破烟尘,回眸时枪缨红得灼眼:“老赵,替我多杀几个!”
铿!琴弦骤断。盲翁朝赵晨枫方向侧耳:“军爷袖底有血气。”满堂倏寂,茶博士的铜壶悬在半空。赵晨枫将碎银轻轻放入琴匣:“陈年旧伤了。”
雨脚如麻时,他循着酒香拐进深巷。“醉太平”的布幌子吸饱了水,沉沉垂着。掌柜搬梯子从梁上取下酒坛,吹落积灰:“十年陈的桂花酿,萧将军订的最后一坛。”黄泥封剥落的刹那,甜香混着酒气轰然炸开——像那年中秋,萧逸翻进他帐中,袍角兜着的野桂花扑簌簌落了满案。
坛身刀刻的歪扭小字洇着酒渍:【欠赵呆子三坛 萧逸】。“逸”字走之旁多出一撇,是当年校场比箭输给他后,被他按着手刻下的罚约。“错就错了!”那人梗着脖子嚷,“横竖你认得!”
暮色漫进窗棂。赵晨枫倚着柜台独饮,酒液滑入喉间,先是桂花蜜甜,后是烈火灼烧。灯影摇晃,仿佛有湿漉漉的袖子甩上他脸颊:“这破巷子七拐八绕...”伸手去挡,却只接到檐角滴落的冷雨。
掌柜端来青瓷碗:“新煨的莼菜羹暖暖胃?”赵晨枫摇头,红绳仔细系紧坛口。指尖触到内壁凹凸,就灯细看——坛壁刻着太湖简图,岸边歪斜小屋前,两个牵手的小人并肩而立。墨斗鱼的墨汁涂黑了其中一人的衣袍。
夜航的乌篷船推开雨幕。船尾泥炉煨着莼菜羹,赵晨枫却抱着酒坛坐在船头。太湖水墨般晕开,芦苇丛里惊起数点流萤。他拍开泥封,清冽酒液倾入湖水。“江南的桂花酿...”水波温柔吞没琥珀色的酒,“给你捎到了。”
银鱼倏然跃出水面,鳞光映亮半张带笑的脸,又碎成万千光点。赵晨枫伸手去捞,指尖只触到冰凉的湖水。船家哼起小调时,他摸向怀中——半块麦芽糖已在体温里融成黏稠的蜜,纸包上是弟弟笨拙的字迹:“哥,江南甜吗?”
雨不知何时停了。满湖星斗晃荡,像极那人眼底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