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叫什么名字?
这周五临近六点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薄薄地铺在宁夏一中的红砖墙上。余休背着白色简约款的帆布书包,随着放学的人潮走出校门。书包带子勒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冷风带着夏末的余热,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捋了捋,脚步没停,反而加快了几分——她得赶紧回家给懒鬼爸爸做饭,免得他又发脾气。
余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感觉很是不妙。
她爸爸五点时就催她回家煮饭了,现在那个饿死鬼一定已经在家里疯狂喊饿。她几乎能想象到父亲瘫在沙发上,啤酒罐堆了一地,不耐烦地用脚踢茶几的样子。要是再晚点回去,恐怕又要挨一顿骂。
学校后面有条窄窄的小巷,是附近居民踩出来的近道。石板路坑坑洼洼,缝隙里长出顽强的杂草。两侧是有些年头的矮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水泥,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余休走到这条小巷,往里看了看。
往常她只这样看过,从来没有进去过,总觉得光线暗,心里发怵。但今天她算着时间,咬了咬下唇,将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拐了进去。
巷子越深,光线越暗。夕阳被矮楼切割成零碎的光斑,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像打翻的金粉。
余休低着头,数着脚下的石板缝,一步跨过两块石板,想快点走完这段连三个人并排都很挤的肮脏小路。她的鞋子踩在青苔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就在她绕过一个堆放杂物的拐角时,前方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余休猛地刹住脚步,鞋底在湿滑的石板上打了个滑。
“哟呵,真是冤家路窄啊!”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粗哑的嗓音带着酒气,像是砂纸摩擦般刺耳。
余休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缩,右肩抵上爬满藤蔓的墙壁。
她面前有一棵歪脖子树,树下堆着几个破旧的纸箱和废弃家具。她猫着腰,轻手轻脚地钻到杂物后面蹲下,一只膝盖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借着昏暗的光,看见前面不远处,两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正堵着一个少年的前路。那两个人个子不高,黄毛的嘴里叼着烟,另一个的手臂上纹着狰狞的龙纹。
少年背对着她,身形高挺,穿着和她一样的蓝白校服。他比那两个混混高出半个头,但对方人多势众。少年微微侧着头,侧脸的轮廓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线紧绷着。
余休皱着眉定睛一看,呼吸一滞。
是喻谨言。
是那个在雨夜等车,那个在饭堂坐在她斜上方的那个喻谨言!
“就你小子能耐是吧?”
黄毛混混上前一步,伸手想推喻谨言的肩膀。混混的指甲发黄,手腕上戴着的廉价手表在昏暗中也闪着刺眼的光。
喻谨言肩膀一沉,轻巧地避开了那只手。他的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躲避一片飘落的树叶。
“上次还敢报警?真当我们兄弟好欺负?”
纹身的混混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唾沫星子飞溅。
余休躲在杂物堆后,手指不自觉地抠进纸箱的瓦楞里,不由地想着:报警?难道喻谨言之前就和这两个人拉下了仇恨?所以这两个人借机报复他?喻谨言是做了什么好事吗?……
四个月前。
喻谨言站在便利店檐下,塑料雨棚被雨点砸得震颤,平时的暖风在这时也变得冷冽。他手里拎着刚买的学期末要用的学习用品。
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开来,像一团被水泡发的黄棉花。
光晕里,两个皮肤粗糙的人正堵着个佝偻的身影。
老太太的旧布鞋陷在积水里,伞骨断了一根,歪斜地挂在肩头。黄毛拽着她的编织袋,劣质金链子在领口晃荡,溅起的水花混着唾沫星子:
“死老太婆,把退休金交出来!”
一个混混的龙纹刺青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条腐烂的蛇缠在老太太青筋凸起的手腕上。她怀里抱着的布袋破了,降压药药片滚进水洼,在积水中慢慢化开。
喻谨言摸出手机时,屏幕立刻沾满雨滴。
他撩起外套下摆擦净镜头,双手交叠成稳定的支架。
要拍就拍成铁证。
他压低呼吸,拇指放大焦距——画面精准锁定:
- 纹身的混混从她内袋抽出的蓝格子手帕,里面裹着的钞票边角沾着降压药粉末
- 老太太假牙脱落时,在水洼里溅起的微型浪花
报警电话接通时,他正用一只手举着放到耳旁,另一只手拎着刚买的学习资料。
“宁城西巷27号路灯下,两个人打劫老人。”
他声音仿佛比雨还冷。
“嫌疑人A黄色头发,穿黑色运动袜,黑色T恤,上面有三道白杠;嫌疑人B手臂有青龙纹身,花色衣服。已固定视频证据,建议出警时关闭警笛,从东侧包子铺后方包抄。 ”
挂断后,他继续录制了17秒——直到警用手电的光柱刺破雨幕。
做笔录的男警推来一次性纸杯,热气在空调冷风中迅速萎靡。喻谨言没接,水珠正从他发梢滴落在警局的人造革座椅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他交出的视频在投影仪里播放着:
- 00:12 两个混混抢老奶奶的布袋。
- 00:34 纹身的混混把抢来的钱塞进袜筒,露出logo脱线处。
- 01:07 老太太假牙落在地上的水洼时,黄毛幸灾乐祸的咧嘴笑。
处理一切好事情后的喻谨言此刻略显疲惫地坐在长椅上,指节轻轻敲击膝盖,节奏和墙上挂钟的秒针重合。
调解室的门突然被撞开,黄毛扯着嗓子吼:
“老子就拿了点钱,又没杀人!”
纹身混混跟着骂骂咧咧出来,一抬眼,正对上走廊尽头喻谨言的视线。
空气瞬间凝固。
黄毛的表情从愤怒变成扭曲的狰狞,他猛地挣开协警的手,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是你?!”
喻谨言没动,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静地迎上去。
警察皱眉按住黄毛的肩膀:
“干什么!这是派出所!”
黄毛牙齿咬得咯咯响,突然咧嘴笑了,压低声音:
“小崽子,你以为拍个视频就能搞死我们?”
他伸出两根手指,对着自己眼睛点了点,又转向喻谨言。
“我记住你了。”
纹身混混在旁边阴恻恻地补了句:
“学生仔,晚上走夜路小心点啊。”
喻谨言站起身,校服外套的拉链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咔哒”声。
他比黄毛高了半个头,垂眼看他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证据已经上传云端了。”
声音很轻,仿佛只有他们三个能听见。
“包括你们上周在菜市场偷钱包的录像。”
黄毛瞳孔一缩。
刑警队长从办公室探出头:
“喻同学,来签个字。”
喻谨言迈步离开,擦肩而过时,黄毛突然伸手想拽他衣领——
“砰!”
协警一把将黄毛按在墙上,手铐“咔嚓”锁死:
“还敢在派出所动手?!”
喻谨言头也没回,径直走出警局。身后传来黄毛歇斯底里的骂声。
调解室已经安静了。刑警队长走到喻谨言身后递给他一张名片:
“有情况随时联系。”
喻谨言把名片塞进口袋夹层,指尖触到冰冷的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视频备份完成的界面。
……
喻谨言终于动了动。他转过身,校服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冷冷地扫过两个混混:
“有事?”
“有事?”
黄毛混混学着喻谨言的语气说着,随后嗤笑一声,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哥俩儿最近手头紧,你小子识相点,把身上的钱交出来,咱们既往不咎。”
喻谨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就想往前走。他的步伐稳健,仿佛面前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嘿?你还挺横!”
纹身的混混见状,顿时恼了。他的手猛地插进裤兜,再掏出来时,一道寒光闪过
是刀!
是一把折叠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余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捂住嘴,指甲陷进脸颊的软肉里。 她的双腿发软,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却一动不敢动。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刀光划破空气,直直冲去喻谨言后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原本看似漫不经心的男生突然动了。他的身体像弹簧般向侧面一拧,他几乎是贴着刀刃躲开的。
但对方刀速太快了。
“嘶——”
一声轻响,刀刃擦过他眼睛下方的颧骨,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血珠立刻渗了出来,顺着他无瑕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凝聚,最后滴在白色的校服领口上,像一朵突兀的红梅。
但喻谨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在躲开的同时,他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五指张开又瞬间收拢,精准地扣住了黄毛混混持刀的手腕。他的拇指死死按在对方的脉搏处,力道大得让混混"啊"地叫出声来。
“哐当”一声,刀掉在地上,在石板上弹跳了两下。喻谨言俯身捡起。他反身一个侧踢,正中黄毛混混的膝盖。
“啊!”黄毛混混惨叫着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另一个混混见状,骂了句脏话,挥着拳头就冲了上来。喻谨言侧身避过,手中的刀虚晃一下,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嗤"地划破了第二个混混的裤子。一道血口立刻在对方大腿上显现,渗出细密的血珠。
“滚。”
喻谨言的声音很冷,没有再给他们一个眼神。他握着那把刀,刀刃反射的光映着他脸上的血痕,在昏暗的巷子里显得格外骇人。
两个混混疼得龇牙咧嘴,一看这架势,哪里还敢上前。他们连滚带爬站起来,黄毛捂着膝盖,矮个拖着伤腿,互相搀扶着往后退。
“你给我等着!小子,你别跑,我现在就叫人来,在前面堵死你!”
黄毛的声音已经走了调,却还在虚张声势。
他们骂骂咧咧地朝着巷子前头跑去,脚步声凌乱而急促,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
巷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黄昏的风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余休还保持着蹲姿,双腿已经发麻。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像是要冲破胸腔,手心全是冷汗,在纸箱上留下湿漉漉的指印。
她以为喻谨言会立刻离开,没想到他站在原地没动。他背对着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来:
“还不起来吗?”
余休一愣,脸上瞬间烧了起来。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她?她尴尬地从纸箱后面站起来,膝盖因为久蹲而发软,差点没站稳。她拍了拍校服上沾的灰尘,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刚刚的对话,这个人应该不是坏人……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绕过喻谨言继续走,却发现他跟在了她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你...你也从这里出去吗?”
余休忍不住回头问,声音还有点发颤。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巷子明明只有一个出口。
“不然呢?”
喻谨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揶揄。
救命啊,我又说蠢话了!
余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低着头加快脚步,鞋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们沉默地走了几秒。喻谨言的目光落在她垂落的低马尾,又扫了一眼昏暗的巷子:
“这里很危险,为什么要从这里走?”
“呃……抄近道,”
余休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
“我着急回家做饭。”
“下次走街上的人行道。”
喻谨言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让人听着像命令。
“好。”
余休走在前面点点头,又忍不住反问,
“那你怎么走这里?”
“抄近道。”
“……?”
余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明明是这么紧张危险的场面,现在气氛却莫名有些微妙。她鼓起勇气又问: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之前他们抢劫,我报警,就记恨上我了。”
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余休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觉得这个人很惨。万一那些人又找上来怎么办?
她微微转头,偷偷瞥了一眼喻谨言,发现他脸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红红的一道,血液在滴答滴答的慢慢流下来,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她突然停下脚步,将书包转到身前,急急忙忙地翻找起来。书包里装着课本、笔袋和便当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她记得自己好像带了创口贴。
喻谨言见她停下也跟着停下,微微歪头看着她翻找,眼神中带着疑惑。
“找到了!”
余休从书包侧面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创口贴,转过身递到他面前。
“你脸上还有伤,贴上吧,不然容易感染。”
喻谨言微怔,他低头看着她手里的创口贴——树棕色的底,上面印着两只憨态可掬的棕色小熊,又看了看余休认真的脸,他眉毛轻轻挑起。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抹了一下脸上的血渍,指腹立刻染上了红色。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
他低声说道。
喻谨言很快便撕下包装,边走边地把创口贴贴在了伤口上,指尖在脸颊上轻轻划了一下确保粘牢。他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撺进裤袋里。
小熊图案在他冷硬的侧脸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柔和了几分。
余休回头看他专注贴创口贴的样子,心里的紧张感渐渐消散。她嘴角勾了勾,迈着步子继续往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狭窄的巷子里,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谁也没说话,但气氛却不像刚才那么尴尬了。余休能感觉到身后那个身影的存在,不知怎么的,原本觉得阴森可怕的小巷,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
几分钟过去,他们走到了巷子口。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橘红色。巷口连接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驱散了小巷的阴暗。
余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余休。”
她故意装作不知道他的名字,想挑个话题。
在她身后的少年突然冷笑一声。
“呵……”
“你……笑什么?”怪吓人的。
后半句她没好意思说出来。
余休好奇地边走边回头看他几眼。
“明、知、故、问。”
喻谨言对上她目光时,故意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调侃。
余休心里猛地一颤,脚步顿时停下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啊?啊!他居然知道在饭堂的时候我听到别人喊他名字?怎么会?我当时明明装得很像没听到啊?死了死了,又尴尬了……
余休在心里阴暗地尖叫起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强装镇定道:
“啊……我想起来了,喻谨言是吧……”
“嗯——”
喻谨言拖长了音调,压住嘴角的幅度,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校服下摆轻轻擦过她的书包。
哈哈,形象全毁……
余休回过神跟上去,脸上的因尴尬而起的热度久久不退。她偷偷瞄了一眼喻谨言的侧脸,发现那个小熊创口贴还好好地贴在那里,在路灯下显得格格不入。
走出小巷,余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花园豪庭:
“我家就在那边,到了。”
她顿了顿,犹豫着问:
“你家也在这个方向吗?”
喻谨言轻轻点头:
“嗯,再往前走就是。”
“哦——”
余休冲他笑了笑,在他面前挥挥手。
“那……再见了?”
“嗯。”
喻谨言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余休转身,朝着小区走去。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欸??人呢?
刚才还站在原地的人一下子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路灯投下长长的影子。
......好吧。
余休收回目光,将自己长长的低马尾撇到后面去。她加快脚步回家,书包在背后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