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开玩笑的吧?
秋雨像被撕碎的蛛网,密密麻麻地黏在教室窗户上。
最后一门的考试。
余休的笔尖在物理试卷上快速划动,黑色墨水洇开成微小的波浪。
她左手无意识地把垂落的刘海别到耳后,右手仍在草稿纸上列着公式。
教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校服布料和木质桌椅的气味,混着前排女生发梢飘来的护发素香气。
监考老师的高跟鞋声从第三组过道传来,余休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答题卡上选择题的填涂方块像一列黑色墓碑。
窗外有被雨打落的银杏叶贴在玻璃上,叶脉在雨水冲刷下清晰得像X光片。
“最后二十分钟。”
监考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传来。
老师涂了褪色的酒红色指甲油,右手无名指的戒痕在收卷时格外明显。余休发现她总是用拇指摩挲那个发白的环形痕迹,就像在转动一枚看不见的婚戒。
雨声忽然变大。
余休写完最后一道计算题时,听见后排男生把橡皮擦在桌上焦虑地来回滚动,像只困在玻璃杯里的甲虫。
电子铃炸响的瞬间, 考场里传来很多放下笔的声音。
监考老师的浅棕色短靴停在过道中央,粉笔灰从她卷起的袖口簌簌落下。
“停笔,考试结束。”
余休被收卷时瞥见自己手上沾了点黑色墨水。
走廊的声控灯因为暴雨天而早早亮起,把湿漉漉的瓷砖地照得像结冰的河面。
收完卷考生接二连三的涌出考场,各自回到原本的班。
三班里。
差不多所有人都回来了,余休也赶紧坐回座位。
前排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对答案,有人突然懊恼地拍了下桌子,引得旁边人跟着叹气。几个男生围在最后一排,互相推搡着笑骂,其中一个人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试卷,作势要往别人衣领里塞。
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蛇形的纹路。陈慧玲走进来,在讲台旁整理一叠教材。
“都坐好。”
陈慧玲用板擦敲了敲讲台,粉笔灰在光线里形成一道微型雾霾。
“这次期中考大家辛苦了。”
陈慧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在对自己说话。
她背后黑板上"诚信应考"的标语正在剥落,"诚"字的言字旁已经卷起了半边。
“等期中考试成绩下来后,大概十一月中旬要开家长会。”
余休的笔袋突然从桌沿滑落,三支中性笔滚到讲台下方。她弯腰时看见陈慧玲的靴尖有干涸的泥点,像是清晨送孩子上学时踩过操场跑道。
家长会……能有谁来参加我的家长会……
“家长会讲成绩和选科的问题,你们回家和家长沟通一下,不过我也已经发到班群了。”
陈慧玲无意识地用食指敲着讲台,发出''哒哒''的声音。
余休闻到空气里有枇杷糖浆的味道——班主任的玻璃杯里永远泡着治咽炎的药。
在远处的天边,一道雷闪过,发出沉闷的"轰''声。
放学的铃声刚响过,教室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拉链声和椅子挪动声。
操场浸在蓝紫色的晨雾里,跑道上的白线泛着冷光,篮球架投下长长的斜影。
麻雀掠过单杠,惊起几片昨夜遗落的银杏叶,簌簌落在沙坑里。
余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看着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离开。
窗外夕阳西斜,将她的影子投在教室后墙上。
走出校门时,沥青路面还散发着午后太阳晒过的余温。
余休把手伸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外壳。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梧桐树的影子在她脚下碎成斑驳的光点。
掏出手机时,屏幕映出她微微发颤的睫毛。
联系人列表里,"妈妈"两个字像烫手似的,让她的拇指悬在空中迟迟不敢落下。
她想起上次见面时,妈妈在酒吧外面烦躁的样子,仿佛刺鼻的香水还萦绕在鼻腔。
“妈妈,老师说11月中旬要家长会,你能来吗?”
按下发送键后,余休把手机紧紧攥在手心,金属边框硌得掌心生疼。
路过的学生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带起的风掀起她校服的一角。
走到第二个红绿灯时,手机震动起来。余休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消息:
“我看到了,老师在班群说了。”
她咬了咬下唇,继续往前走。路边的奶茶店飘来甜腻的香气,几个女生正围在一起自拍,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但是我没空啊,你让余国彭去。"
余休的脚步顿了一下。
信号灯由绿转红,她站在路口,手指在屏幕上缓慢地敲打:
“如果他也不去呢?”
发送后,她把手机贴在心口,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快又重。
对面商场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很快,手机又震了一下:
“那到时候我再跟老师说实在太忙了,去不了。”
余休站在斑马线前,读了三遍这条消息。
绿灯亮起,周围的人流开始移动,只有她像被钉在原地。直到后面的电动车不耐烦地按响喇叭,她才如梦初醒般迈开步子。
“好吧。”
回完这两个字,她把手机塞回口袋里。路过学校围墙时,她看见宣传栏里贴着优秀学生和家长的合影,那些笑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余休放慢脚步,仿佛已经看见家长会那天的场景:教室里坐满了家长,陈慧玲老师站在讲台上说着什么,而她的座位空荡荡的,桌面上连一本摊开的笔记本都没有。
周五傍晚,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而又带着几分凄凉的橙红。
余晖穿过斑驳的树叶间隙,宛如破碎的梦境,零零散散地洒落在余休放学回家的道路上。
她孤身一人,脚步略显沉重,影子在地上被拉得悠长,与满地金黄的落叶相互交织,仿佛一幅萧索的画卷。
余休手中紧紧攥着手机,眼神中满是纠结。
犹豫良久,终究还是点开了那个熟悉却又让她心生怯意的联系人——“妈妈”。
上次在酒吧外,妈妈那愤怒的面容、冰冷的眼神以及决绝话,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刻在了她的记忆深处,每每想起,都隐隐作痛。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忐忑,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微微颤抖地敲击着:“妈妈,老师说11月中旬要开家长会,你能来吗?”
她其实也没抱着希望去问。
发完消息,她将手机缓缓放回口袋,继续挪动着脚步。
微风轻轻拂过,带着傍晚独有的凉意,撩起她额前的发丝,也撩动着她那颗不安的心。
街道两旁店铺传来的嘈杂声,在此时显得格外刺耳,却又无法打破她内心深处的寂静与落寞。
几分钟后,手机铃声猝然响起,在这略显沉闷的氛围中,宛如一道突兀的惊雷。
余休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妈妈的回复:
“我看到了,老师在班群说了。”
“但是我没空啊,你让你余国彭去。”
余休的眉头微微皱起,她咬了咬嘴唇,回复道:
“如果他也不去呢?”
很快,妈妈的消息再次传来,简短而冰冷:
“那到时候我再跟老师说实在太忙了,去不了。”
余休看着手机屏幕,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下垂,无奈且苦涩地回复了一个“好吧”。
放下手机,余休的脑海中已然开始浮现出家长会那日的场景:教室里坐满了同学与他们的家长,欢声笑语回荡在每一个角落,而唯独自己的位置,孤零零地空在那里,显得格格不入。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一阵酸涩和尴尬,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揪住了她的心脏。
“余休!”
一个声音从身后如炸雷般响起,紧接着,贺银洲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追了上来,而后用力地拍了一下余休的肩膀。
余休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哆嗦,身子趔趄了一下。
贺银洲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余休的异样,兴奋地说道:“你回家也走这条路啊,好巧,我也是。”
余休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丝尴尬而又勉强的笑容。
“哦,嗯,好巧。”
贺银洲挠了挠头,眼神中满是感激,说道:“谢谢你教我题啊。”
我好像也没教他多少题吧……
她礼貌地回应:“不用谢。”
贺银洲目光灼灼地盯着余休,好奇地问道:“你家住哪啊?”
余休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小区,声音平淡地说道:“花园豪庭。”
这个小区有不少同学居住,余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人行道的树枝叶交错,枯叶铺满路面。路灯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树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冷风掠过树梢,惊起几只夜鸟。
贺银洲听闻,眼睛瞬间睁大。
“我也是,难怪在这里遇到你。”
余休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我应该再说点什么?
贺银洲目光向前直视,突然看到前方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大爷,如同发现了宝藏一般,转头问余休:“哎,你喜欢吃冰糖葫芦吗?”
余休一直低着头,似乎在刻意回避贺银洲的视线,轻声回答:“还行吧。”
话刚出口,贺银洲便如同离弦之箭般迅速冲向前面,在大爷的摊位前仔细挑选了一串冰糖葫芦,随后又气喘吁吁地跑回余休面前,将冰糖葫芦递到她面前。
他热情地说道:“请你吃,就当谢谢你教我做题了。”
余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看来,教贺银洲做题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无需这样答谢。
她连忙摇头拒绝:“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贺银洲依旧热情不减,坚持道:“你拿着啊。”
余休还是坚定地推辞:“我真的不是很喜欢吃,你吃。”
“你不接我就扔地上了啊。”
说完,他伸手抓住余休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冰糖葫芦塞到她的手中。
余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完全手足无措,只能满脸尴尬地看着手中的冰糖葫芦。
此刻,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小区。小区里静谧祥和,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在蜿蜒的小径上,给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的温暖色调。
贺银洲一边走着,一边满怀期待地看着余休,眼神中透露出强烈的渴望,示意她快点品尝冰糖葫芦。
余休无奈之下,只好挤出一个尴尬至极的笑容,缓缓将冰糖葫芦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嚼了两下。
贺银洲见状,立刻开心地问道:“怎么样?好吃吧?”
余休微微点头。
“嗯,谢谢。”
贺银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涩的红晕。
他眼神中却又带着一丝试探和期待,轻声说道:“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了哦。”
余休差点要噎死了。
犹如遭遇电击一般,嘴里的动作瞬间顿住,她僵硬抬起头。
开玩笑的吧,应该是开玩笑……
可贺银洲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她,那笑容中隐隐透露出真挚,让余休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慌乱。
“咳咳……”
余休因为过度震惊,差点被冰糖葫芦噎住,她费力地咳了两声,赶忙用手用力拍了拍胸口,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这才好不容易缓过劲来。
她慌张地说道:“我先走了,你也回自己家吧。”
说完,她便快步往自己的楼栋走去。
贺银洲在她身后大声喊道:“余休!下次再见啊!”
余休没有回头。
路灯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微弱,晕开的光晕被风吹得摇晃,树影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扭曲变形。
贺银洲又压低音量,像是喃喃自语却又故意让余休听到:“要记得我的话。”
她听到了,都听到了。
她的脚步愈发急促,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她走进电梯,脑海中还不断盘旋着贺银洲的那句话。
我是不是多虑了?但他好像是认真的……
电梯缓缓上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叮”的一声,电梯终于到达了余休所住的楼层。
她有些疲惫地走出电梯,来到家门口,从书包里摸索出钥匙。
打开门,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将她笼罩,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不堪的狼藉。
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酒瓶,余国彭毫无形象地瘫醉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在往嘴里灌酒,整个人仿佛与这杂乱的环境融为一体。
余休皱了皱眉头,感到无奈与厌恶。
她轻轻关上门,尽量不发出过多声响看着眼前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她叹了口气。
他都醉成这样了,还要不要跟他说家长会的事?算了,说了他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一番思索后,余休决定放弃,她默默放下书包,开始弯腰收拾地上的空酒瓶。
余国彭感觉到了周围的动静,醉醺醺地缓缓瞪大眼睛,那眼神凶狠,看着正在收拾酒瓶的余休。
突然,他如同发了狂的野兽一般。
“砰!”
他抄起一个板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扔在地上。
余休躲避不及,板凳重重地砸在她的腿上,一阵钻心的剧痛瞬间袭来,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地。
余国彭愤怒地瞪着余休,因为醉酒,他的脸涨得通红,五官扭曲地挤在一起,显得格外狰狞恐怖:“我让你弄我的酒瓶了吗!”
余休被他这副可怕的模样吓得脸色苍白,手中收拾的动作瞬间停住,她惊恐地看着余国彭,嘴唇微微颤抖。
片刻后,她强忍着腿部的疼痛,将拿起的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好在桌上,又颤抖着双手把摔到旁边的板凳给扶了起来。
余国彭见状,像是被激怒的公牛,轻车熟路地拿起旁边的衣架,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脚步踉跄不稳,嘴里还嘟囔着一些含混不清、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余休心中一惊,意识到危险来临,她顾不上腿部的疼痛,转身拼命往卧室跑去,迅速把卧室门反锁上。
门外,余国彭开始疯狂地砸门,拳头如雨点般落在门上,衣架也随着他疯狂的动作不断抽打在门上,发出“砰砰”“啪啪”交织的巨响,门周围的墙也被震得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余休惊恐地看着门,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乱。她赶紧把书包扔到一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搬起卧室里的椅子,死死地顶住门。
应该不会砸坏吧……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家长会的事早已被恐惧所淹没,她只知道,自己必须保护好自己。
天色渐渐完全暗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变得漆黑。
门外砸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每一声都像重锤一样狠狠地敲击着余休的心。
几分钟后,门外的余国彭似乎终于砸累了,他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把衣架一扔,嘴里骂骂咧咧地朝着自己房间走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安全了?
余休听着他离去的声音,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