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味。低低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贺红玲脸色惨白,头发凌乱,崭新的演出服上沾满了泥污和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
她刚刚和文工团的同事一起,拼命将重伤昏迷的肖春生和腿部受伤的叶国华从死亡线上抢运下来。
此刻,她颤抖着手,和卫生员一起,小心翼翼地剪开肖春生身上早已被鲜血和泥土浸透、破烂不堪的军装。
当那件染血的衬衫碎片被剥离时,贺红玲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一块巴掌大、被鲜血浸透的布片,紧贴在肖春生靠近心脏位置的皮肤上。
布片边缘,几片用黄色丝线绣制的银杏叶图案,在暗红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眼!
虽然被血污覆盖了大半,但那独特的叶形和细密的针脚,贺红玲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佟晓梅的手艺!是肖春生一直贴身带着的东西!
卫生员迅速清理伤口,进行紧急处理。
贺红玲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片染血的银杏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帐篷外传来担架兵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快!重伤员!需要立刻手术!O型血!急需O型血!”
贺红玲猛地回过神,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几乎是扑到门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
贺红玲“我是O型!抽我的!快抽我的血!”
她撸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急切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决绝。
帐篷内,陷入深度昏迷的肖春生,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
他的右手,即使在昏迷中,依然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缝间,隐约露出一点染血的、布料的边缘——正是那片绣着银杏叶的残片。
仿佛那是他坠入无边黑暗前,唯一能抓住的、来自遥远北方的、带着书墨与皂角清香的浮木。
协和医院复健室,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一种金属器械特有的冰冷气味。
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将室内照得没有一丝阴影,也照得肖春生脸上的苍白和下颌紧绷的线条更加分明。
他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被固定在冰冷的金属复健支架上。
支架的卡扣紧紧锁着他肌肉萎缩、布满新旧伤痕的双腿,尤其是左腿,手术留下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膝盖上方。汗水如同小溪,顺着他贲张的背肌、凹陷的锁骨不断流淌,滴落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佟晓梅穿着一身干净的白大褂,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全神贯注,双手沉稳而有力,正小心翼翼地将肖春生微微颤抖的左小腿,一寸寸、一分分地按进一个闪烁着指示灯、布满线圈和电极片的复杂仪器里——
那是她根据国外资料和战场需求,结合中医针灸原理,反复改进的自制“神经肌肉电刺激复健仪”样机。
佟晓梅“放松,春生,尽量放松……”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在安抚一头受伤的困兽,
佟晓梅“肌肉越紧张,效果越差。想象你的腿是软的,像柳条……”
肖春生“嘶——”
肖春生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金属支架的冰冷边缘狠狠卡进他大腿内侧敏感的青紫皮肉里,仪器通电瞬间带来的强烈酸麻胀痛感,像无数根细针同时扎进神经末梢!
剧烈的痛苦让他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涌出,顺着他刚毅却消瘦的脸颊滚落,有几滴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佟晓梅正托着他小腿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汗滴,仿佛带着他所有的痛苦和焦灼,烫得佟晓梅指尖微微一颤。
她强压下心头的酸涩,没有抬头,只是更用力地稳住他的腿,目光紧紧锁在仪器连接的示波器屏幕上。绿色的光点微弱地跳动着,像风中残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复健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肖春生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无声中蔓延。
肖春生闭上眼,南疆爆炸的巨响、战友的呼喊、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他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指节捏得发白。
突然!
佟晓梅“动了!春生!你看!动了!”
佟晓梅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击碎了沉重的寂静!
肖春生猛地睁开眼,顺着佟晓梅激动指点的方向看去——
就在他左腿的大脚趾上!那个仿佛已经死去、沉睡多时的脚趾头,在示波器上代表神经信号的绿线猛地一个剧烈波动后,竟然极其轻微地、但无比清晰地……向上翘动了一下!
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一个初春时节,刚刚顶破坚硬冻土的、稚嫩而脆弱的嫩芽!
佟晓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在日光灯下闪着晶莹的光。
她顾不上擦汗,也顾不上仪器的导线,几乎是扑到肖春生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肌肉虬结却冰冷的手臂,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佟晓梅“有效果了!春生!真的有效果了!电磁仪有反应了!你的神经……你的神经在恢复!它能传导信号了!”
她一遍遍重复着,像是要把这微小的奇迹刻进他的骨子里。泪水终于滑落,混合着汗水,滴在肖春生紧握轮椅扶手的拳头上。
肖春生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只微微翘起的脚趾,又看看眼前泪流满面却笑容灿烂的佟晓梅。
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被痛苦和绝望冰封的心脏,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和那微弱的生命信号狠狠撞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酸楚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猛地冲上喉头,让他鼻尖发酸,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得死死的,只能更紧地反握住佟晓梅的手,力气大得像是抓住溺水前唯一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