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歇,檐角悬垂的冰棱在晨光中微微颤动,断裂之声清脆而孤寂,自高处坠落,砸在青石阶上,碎成点点寒星。积雪未融,宫墙深处的掖庭永巷静得近乎死寂,唯有风穿巷而过,卷起几片残叶,打着旋儿掠过斑驳的砖缝。
蔺云汐卧于草席之上,斗篷裹身未解,肩头积了一夜的霜气尚未散尽。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绵长,脊背上的伤处药膏早已凝滞成暗褐色的痂,每一次呼吸都牵动旧创,如针扎骨髓。她尚未睁眼,忽觉小腹一阵坠胀,腰骨酸沉如负千钧,一股温热自下而出,无声浸透裙裾,染出一片暗红。
她僵卧不动,指尖微蜷,掌心那块残玉尚存余温,仿佛还带着昔日震国公府暖阁里的熏香气息。可她已无力起身更换——无热水可濯,无布巾可替,更无半尺私帷可供遮掩。此身已非当年锦衣玉食、金钗耀目的千金小姐,而是掖庭永巷中一名待罪贱婢,命如草芥,生死由人。
天光未明,直殿监邱嬷嬷执灯巡房,足声踏碎寒寂,如更鼓敲在人心上。灯影晃入草席角落,照亮她身下渗出的血痕,已悄然洇湿席面,与霉斑混作一团。邱嬷嬷眉峰一皱,立将灯盏掷于案上,烛火猛地一跳,映出她冷厉面容。
“秽物冲撞殿宇,成何体统!”她厉声斥道,声音如刀刮过耳膜,“经血污地,冲了主子的运道,你担得起吗?”
蔺云汐缓缓睁眼,眸光沉静如古井,未辩未语,只将掌中残玉紧攥入掌,指节泛白,以痛定神。让她清醒记住,自己是谁,身处何地。
“还不起来!”邱嬷嬷喝令如鞭,“跪着洗衣,血渍不净,不准起身!”
两名粗使宫女上前,面无表情,粗手粗脚地将她拽起。她踉跄跌跪青砖,冷石刺膝,裙裾血痕斑驳,随动作拖曳成线。冷水泼来,刺骨寒意瞬间浸透骨髓。她俯身搓洗,指节冻得发僵,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皂角沫与血水,滴落砖隙,无声无息。
周遭宫人侧目,有人掩鼻而过,有人低声嗤笑:“罪臣之女,连经血都腥臭不堪,怕是连鬼都避着走。”
她垂首不动,唇咬内侧,血味弥漫口中,腥甜中带着铁锈的气息。前夜玄翊所言犹在耳畔——忍而不折,方可存命。
日影西斜,洗衣毕,她踉跄归至陋室。八人同宿,床板霉斑点点,草褥潮腐,虫声窸窣于壁缝之间,如窃语,如诅咒。她蜷身角落,腹中冷痛未歇,体味混着药气、血气、湿霉之气,凝成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令人窒息。
送饭太监立于门外,只将食盒搁于门槛,转身即走,连门也不肯进。她知,自己已被视作不洁之物,连一口热汤都配不上。
她倚墙静坐,寒意从四面八方渗来,却不及心头冰冷。忽忆起幼时母亲所授《女医杂录》中一句:“经行三日,气血虚浮,易感秽邪,宜焚艾避秽,佩香驱浊。”
艾叶、苍术、白芷、川芎——四味主药,可制“避秽香粉”。此方原为世家女子经期所备,以防体气外泄,失仪于人前。她曾不屑此等琐事,嗤之为闺阁矫饰,如今却成活命之需。
她翻袖摸索,触到一小布包,系韩嫣前日探视时悄然塞入。彼时她昏沉未察,此刻拆开,内藏干制香草数茎,沉香屑少许,皆用素绢包好,未染尘污。她指尖轻抚,知此物来之不易——韩嫣虽为宫婢,却是外祖学生之女,自幼相识,情分未断。这小小布包,是她在黑暗中唯一触得到的暖意。
无研磨之器,她拾起墙角一片碎瓷,边缘锋利,原是前日扫除时藏下。她将艾叶、苍术逐一碾碎,再掺白芷、川芎,最后添入微量沉香。香气初散,清冽中带苦辛,尚算隐敛。无香囊,她拆下旧裙边角,以发丝缝作小袋,将香粉纳入其中。发丝易断,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引,方将最后一针缝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