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云汐心头一震。她原以为韩嫣只是来送药,却未料她早已布下暗线,将香道化为密语,将药包变为信笺。这女子,纵身处绝境,仍未失谋略。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风自窗隙穿入,吹动席角,拂过韩嫣的衣袖,带起一缕药香。蔺云汐将瓷瓶与药包藏入袖中,动作沉稳,再无半分虚弱之态。韩嫣见之,心中微慰,却又更添酸楚——她宁愿看到她哭,也不愿见她如此冷静。那冷静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痛。
“你劝我明哲保身,莫问前事。”蔺云汐忽道,“那你呢?入了华清宫,便真能置身事外?”
韩嫣指尖掐入掌心,血痕隐现。她咬唇不语,起身欲去,脚步轻缓,似怕惊扰这夜的沉寂。行至门边,忽又驻足,背影单薄如纸。
“云汐,听我一句——暂敛锋芒,莫问前事。”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你若想活,便先做一具藏垢纳污的躯壳。风来低头,方能活到春暖。”
言罢,她推门而出,身影没入夜色,再无回响。
蔺云汐独坐席上,良久未动。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是那瓷瓶,冰凉如死物。她将瓶贴于心口,仿佛要借那一点凉意,压住胸中翻涌的怒与痛。她知道,韩嫣走的这条路,比她更难。她至少还有恨,还有复仇的念想;而韩嫣,连恨都必须藏起。
---
夜深,华清宫偏殿烛火未熄。红烛高烧,烛泪层层叠叠,如凝固的血。韩嫣与秀女叶婉清并立堂前,教引李嬷嬷端坐上首,面容冷肃,手中执一卷青册,封皮暗青,似浸过水般沉沉发黑。
“汝等非妃非妾,仅为器用。”嬷嬷声如铁石,无半分温情,“事毕即出,不得逗留,不得生情,不得怀嗣。若有违逆,杖毙不赦。”
韩嫣垂首,指尖掐入掌心,血痕隐现。她不敢抬头,怕眼中那点倔强会惹来祸端。她只盯着地面青砖的纹路,那一道道裂痕,像极了她此刻的心。
“今夜首训,背《玄女经·合欢篇》第一至三章,错一字,掌嘴十下。”嬷嬷翻开书页,纸页脆响,如枯骨断裂,“开始。”
韩嫣启唇,声如细丝:“天地交泰,阴阳和合,男俯女仰,气行任督……”
叶婉清紧随其后,声音微颤。二人齐诵,字字艰难,如履刀锋。烛火摇曳,映出墙上人影,扭曲如鬼魅,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诵至“玉茎入窍,浅深有度”一句,韩嫣喉间一哽,几乎失声。她强自镇定,继续念下,然指尖已掐破掌心,血珠渗出,滴落青砖,无声无息,却如刀刻入心。
“停。”嬷嬷忽喝,“韩嫣,‘浅深有度’之后是何?”
“……进退应时,缓急合律。”她答。
“错。”嬷嬷冷眼一扫,“是‘进退以节,缓急合律’。掌嘴十下。”
两名粗使宫女上前,韩嫣未辩,低头受罚。掌掴声清脆,脸颊迅速红肿,嘴角渗血。她咬牙不语,目光死死盯住地面砖缝——那缝隙深处,仿佛藏着她幼时读过的《女诫》《列女传》,藏着母亲教她的“贞静守礼”,藏着她曾以为能守护一生的清白与尊严。
“再背。”
她重新启唇,声音已哑,却更稳。“天地交泰,阴阳和合……”
直至子时,方罢。嬷嬷起身,冷声道:“明日此时,再训。若背不全,加重责罚。”
二人被引至东西厢暖阁,屋内陈设简朴,一床一案,无多余物。宫女递来寝衣,韩嫣接过,指尖触到衣料,知是轻纱,薄如蝉翼,专为启蒙侍女所备——轻薄易褪,便于“侍奉”。
她立于铜镜前,欲解外衫,忽见镜中倒影——颊肿唇裂,发髻微乱,眼中血丝密布。她怔住,良久,缓缓抬手,将发簪取下,一头青丝垂落,如墨瀑泻地。
她未再看镜,只将寝衣叠于床角,和衣而卧。夜风穿窗,吹熄残烛。黑暗中,她睁眼不寐,指腹抚过嘴角裂口,血已凝结。
窗外,月隐云后,天地沉沉如墨。
她忽然想起蔺云汐的话:“那你呢?入了华清宫,便真能置身事外?”
她闭上眼,一滴泪滑入鬓角。
不能。
但她必须装作能。
风来低头,方能活到春暖。
可她怕的,不是风,而是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