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启,玄翊步入,玄色常服未换,眉宇间尚带校场风尘。他坐于案前,神色如常,目光却未直视她。他也在紧张。他从未想过,自己人生中第一回面对女子,竟是在这般情境下。他本想装作镇定,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金线,。
殿内寂静,唯有烛芯爆响一声,惊得两人皆是一颤。
李嬷嬷立于门外,将韩嫣推去室内,低声道:“去吧。”接着屏退内侍把门关上。
门扉合拢的刹那,仿佛将两个世界隔开。韩嫣屈步上前,低首敛袖,启唇诵道:“天地交泰,阴阳和合,男俯女仰,气行任督……”她背得极熟,却如木偶提线,声如细丝,不敢抬眼。每念一句,脸颊便添一分红晕,至“玉茎入窍,浅深有度”时,声音几不可闻,几欲窒息。
玄翊端坐不动,耳根却悄然泛红。他本欲正襟以对,然见她背书如受刑,唇齿微抖,指尖轻颤,竟忍不住低笑出声。
笑声清朗,如风破雾。
“你这书背得不错。”
韩嫣一怔,猛然抬头,见他眉眼含笑,非讥非怒,却是人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她心中一松,却又更紧,慌忙垂首,不知所措。
“可曾读过书?”玄翊忽问。
韩嫣绞帕于手,指尖发白,低声道:“奴婢只读过《女工》《女戒》,粗识字而已。”
玄翊轻哂,“《女工》《女戒》也能背得如此流利?”
她迟疑片刻,点头。她不敢说,自己幼时家中藏书万卷,祖父是前朝大儒,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她不敢说,自幼诵诗书、习礼乐,七岁能赋诗,九岁通音律,曾是京中贵女争相结交的才女。她只能低头,将过往的荣光尽数埋葬。
“可会写字?”
玄翊递上笔墨,韩嫣缓步近案,提笔蘸墨,手腕微抖,落纸写下“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字迹清秀挺拔,瘦金体风骨隐现,笔划瘦劲而不失其力,转折处锋芒内敛,气韵连贯。
玄翊凝视片刻,眸光微动。此二句出自朱淑真《蝶恋花》,词中孤寂幽怨,恰如眼前女子——身陷宫闱,命如浮萍,纵有才学,不得自展。他心中忽生怜意,又夹杂一丝莫名的触动。
他未点破,只道:“字不错。”
话音未落,韩嫣手一颤,砚滴倾覆,墨汁泼洒案上,洇开一片乌痕。她脸色骤白,当即伏地,额头触地,声如细蚊:“奴婢失仪,请殿下责罚。”
殿内死寂。
她闭目待罪,只闻自己心跳如鼓。她知宫规森严,此类过失,轻则掌嘴,重则杖责。她不敢动,不敢言,只觉冷意自额角蔓延至全身。
韩嫣不敢抬头,只看到他玄色衣角和厚底朝靴,原以为会挨踹,却听到一声笑。
“手抖成这样可是冷么?”
她只抬头愣愣地看着玄翊,春深化露融眉宇,眼底琉璃浸晓,竟让她一时忘了身份,忘了处境,忘了这本是一场无情的仪式。
玄翊俯身,轻轻抽出她手中紧握的绣帕。帕上绣一枝桃花,粉瓣舒展,枝叶扶疏,栩栩如生。下缀一行小字:“忽见桃花出小红,因惊十月起温风。”瘦金体细劲秀逸,与方才所写字迹如出一辙。
他轻念出声,笑意更深:“绣工了得。”
韩嫣仍伏于地,未敢抬头,她从未被人如此温和地对待过,更未想过,一个皇子,竟能在意她帕上的诗句——那“十月温风”,暗喻不合时宜的变故,正如她如今的命运。
“抬起头来。”
她缓缓仰首,目光怯怯,终与他视线相接。烛光映照下,他眉目清峻,唇角含笑,无半分怒意,反倒似有几分兴味。
“你既会写字,又善绣工,何必自贬只识《女工》《女戒》?”玄翊道,“你家中若非书香门第,岂能教出如此笔墨?”
韩嫣垂眸,不答。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她怕一开口,便牵出过往的,怕一落泪,便惹来杀身之祸。
玄翊将帕子执于手中,翻看两面,忽问:“你喜欢瘦金体?”
她先点头,继而摇头。
玄翊轻笑,知她不敢言:“本宫也不喜瘦金体,太过清冷。”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可你这字,却不冷。有风骨…”他悄悄凑近她耳根,“也有情。”
韩嫣心头一震,指尖微颤。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她尘封已久的心门。
“不知可否方便给本宫也绣一方?”
她怔住,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羞怯。他不是在责罚她,而是在……请求?
“……是。”她低声应下,声音几不可闻。“敢问殿下喜欢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