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绣……”玄翊故作停顿，“记得绿罗裙，邀共试兰汤。”此句一出韩嫣的脸色腾得一下羞红，诗的后半句是邀请人共浴，而此刻韩嫣正巧穿了一身绿罗裙，如此孟浪之词，分明是六殿下故意调戏她。
韩嫣的身子伏得更低，听玄翊继续说，“花样么……一定要贴合这句诗。不过本宫说了不喜欢瘦金体，字体么就用飞白书。”
飞白书。
她原以为那句“记得绿罗裙，邀共试兰汤”已是轻佻，未曾想他竟还要她以飞白书题写，意态飞扬，笔意流转，最宜情语。而她身上所着，恰是绿罗裙，裙色如春水初生。
她不敢抬头，亦不敢应声。若拒，便是抗命；若从，便是自陷于勾引皇子之嫌。宫规森严，女子一举一动皆有绳墨，何况此等诗句，分明逾越常礼。她自幼所学，皆是“贞静守礼”“慎言谨行”，如今却要亲手绣下这等孟浪之辞，如何能心安？
玄翊见她久不作答，眉峰微动，声音却依旧温和：“可有不妥？”
韩嫣喉头一紧，强压心绪，低声道：“奴婢……无有不妥。”她顿了顿，又问，“不知殿下何时要此帕？”
“不急。”玄翊轻道，目光扫过她低垂的颈项，“你且绣着，何时完工，何时呈来。”
韩嫣再不敢多言，只低头应“是”。她知这差事已成，躲不过，逃不得，唯有硬着头皮去做。可这帕子一旦绣成，便如烙印，刻下她与皇子之间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她不是不知宫中规矩——教引侍女事毕即出，不得留恋，不得生情，不得怀嗣。可如今，皇子亲命绣帕，题诗寄意，分明已越了界限。
玄翊唤来身边侍女宜苏，命她带韩嫣去暖阁歇息。宜苏应声入内，脚步轻稳，上前扶起韩嫣。韩嫣欲自行站起，却被宜苏一手托住臂肘，力道温和不容推拒。
“小主随奴婢来。”
韩嫣未敢挣拒，随她出了偏殿。一路无言，只闻廊下宫灯轻晃，烛火映着青砖，拉出两人长短不一的影。她低首前行，心中翻涌难平。原以为教引之礼一过，便可退归宫人行列，从此谨守本分，不惹是非。可如今，这方帕子却将她推入更深的漩涡——她不再是无名无姓的侍女，而是被皇子点名索物之人。此等殊荣，亦是祸根。
暖阁在东厢尽头，门扉半启，内里陈设简净。宜苏引她入内，亲手拂去绣墩上浮尘，又取来新褥铺于床榻。
韩嫣见状，急忙上前：“姐姐使不得，这等事怎敢劳烦您。”
宜苏不答，只将被角抚平，方转身道：“小主不必多礼。爷既命我带您来此，便是信重。您日后在此起居，我也当尽心服侍。”
韩嫣怔住。她知宜苏是玄翊身边老人，自幼随侍，地位非一般宫女可比。如今竟亲自为她铺床叠被，岂非逾矩？可宜苏神色坦然，毫无勉强之意，反倒似理所当然。
她心中愈发不安，低声道：“我不过一介教引侍女，事毕即出，不敢久居此处。”
宜苏抬眼望她，目光温和：“小主何必自贬？爷从不轻许人，今日能亲口索帕，已是难得。您且安心住下，莫要疑虑。”
韩嫣垂首，指尖微颤。她何尝不知这是抬举？可正因如此，才更觉惶恐。宫中无小事，一针一线皆可成罪。她曾是书香门第之女，祖父藏书万卷，母亲教她读《诗》《礼》，言“女子立身，贵在自持”。如今却要为一句轻佻诗句绣帕，还要亲手送上，如何对得起昔日教养？
她坐于绣墩，手中仍攥着那方素帕，指节发白。宜苏见她神色黯然，知她心结难解，便轻声道：“小主可是忧心那诗句？”
韩嫣不语，只微微颔首。
宜苏叹了口气：“爷的性子最是温润。他从不苛责女子，也从不以权压人。若真有意为难，方才便不会笑言宽慰。您泼墨失仪，他未曾责罚；您背书颤抖，他未曾动怒。如今索帕题诗，看似孟浪，可您细想，他又何曾逼迫于您？”
韩嫣心头一震，抬眼看向宜苏。
宜苏继续道：“爷待人，向来宽厚。前年有个洒扫宫女，不慎打碎御前玉盏，吓得当场昏厥。旁人皆道必遭重罚，谁知爷只道‘碎盏不凶，心惊为重’，反赐她安神汤，令她歇息三日。还有个绣娘，因针脚错了一线，惧罪自罚，爷得知后，亲笔批了‘工匠岂无过，何至于此’，自此宫中再不因小过重罚。”
韩嫣听着，眼眶渐热。
宜苏轻声道：“您腹有诗书，该明白——真正无礼之人，从不言礼；真正轻贱女子之人，从不称其才。爷今日问您会写字，赞您字有风骨，又索您绣帕，分明是……另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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