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呼吸一滞,心口如被重物压住。她不是不懂,可正因懂,才更怕。另眼相待,未必是福。宫中多少女子,因得宠而招妒,因近幸而罹祸?她不愿卷入是非,只想平安度日,可命运偏偏将她推至风口浪尖。
“我……只求平安度日。”她低声说,声音几近呢喃。
宜苏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小主,宫中哪有真能避是非的人?唯有步步谨慎,方能久安。您如今已入爷的眼,躲是躲不过的。不如坦然接下,守住本心,不贪不争,不卑不亢。如此,方能走得长远。”
韩嫣望着她,久久不语。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丝微光,似是迷茫,又似是动摇。
宜苏松开她的手,转而将枕上绣帕轻轻抚平:“这帕子,您就绣吧。飞白书洒脱,配那诗句,倒也不显轻浮。您只当是寻常差事,莫要多想。爷若真要责您,何须等明日?今夜便可发落。”
韩嫣低头,终于缓缓松开紧攥的指尖。她知宜苏所言非虚。玄翊若真欲治罪,何须迂回?他若真视她为玩物,也不会在她泼墨失仪时一笑置之。可正因他不怒不苛,反倒让她更难揣测其心。
她轻声道:“姐姐说得是。”
宜苏见她神色稍缓,便道:“小主先歇下,明日还有嬷嬷查验。我给您备了热水,洗去疲乏,好生睡一觉。”
韩嫣欲推辞,宜苏已转身出外取水。她独坐暖阁,四顾寂静,唯有烛火轻晃。她将素帕平铺膝上,指尖抚过布面,仿佛能触到那句诗的温度。“记得绿罗裙,邀共试兰汤”——字字如火,烧得她心神不宁。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可祖父书房中的墨香,母亲教她读《诗经》时的低语,少年时与姐妹吟诗作对的笑语,一幕幕涌上心头。那时的她,是京中才女,是书香贵女,是人人称羡的韩家小姐。如今呢?她只是个奉命绣帕的宫女,连一句诗都不敢辩驳。
泪无声滑落,滴在素帕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门轻响,宜苏提桶入内,见状也不惊,只将热水倒入铜盆,柔声道:“洗洗脸,去去乏。”
韩嫣慌忙拭泪,强笑道:“劳姐姐费心。”
宜苏不语,只扶她起身,引至盆前。热水蒸腾,雾气拂面,她捧水洗面,指尖触到温热,仿佛也带回一丝生气。
宜苏为她拧干帕子,又整理床褥:“小主注定是贵人,莫要自轻。这宫里,能得爷一句温言,已是天恩。您若能守住本心,未必不能安身立命。”
韩嫣望着她,终是低声道:“有劳姐姐。”
宜苏笑了笑,吹熄烛火,轻步退出。门合上的一瞬,最后一缕光消失,暖阁陷入昏暗。
韩嫣躺于床榻,睁眼望着帐顶,久久未眠。那方素帕被她置于枕下,紧贴胸口,仿佛能护住最后一丝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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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微明,檐角霜色未消。韩嫣早早起身,将素帕取出,平铺于案上。她凝视良久,指尖轻抚布面,仿佛在触摸一段命运的纹路。她取出绣线,绿、白、浅金三色并列,绿为裙色,白为素绢,金为飞白书的笔意流转。她不敢用红,红太艳,太近情欲,若被有心人看见,必成罪证。
她提针欲绣,手却微微发抖。那句诗在脑海中反复回响:“记得绿罗裙,邀共试兰汤。”她想起昨夜玄翊说这话时的神情——并非轻浮,亦非戏谑,反倒带着几分含蓄的试探,似笑非笑,目光如水,却深不见底。她不知他是真心欣赏,还是刻意撩拨。
她咬唇,心中反复权衡:若绣得含蓄,怕他以为敷衍;若绣得浓情,又恐招来非议。她想起母亲曾教她《诗经·郑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言辞虽美,然“淫诗”之名,自古有之。如今这句诗,虽非古语,却更露骨,更直白,更令人面红耳赤。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落针。第一针,绣的是“记”字,飞白书的笔意最难表现,她以金线勾边,虚实相间,似墨迹未干,墨气淋漓。她一边绣,一边默念:“这不是情诗,这不是情诗……这是差事,是命令,是不得不为。”可每绣一字,心便颤一分,仿佛那帕子不是在绣诗,而是在绣她自己的心事。
日影西斜,帕上诗句已绣成大半。她正欲收针,忽听门外脚步轻响,帘幕一掀,一位年长嬷嬷步入,面容冷肃,手中捧着一卷古旧绢册,上书《玄女经》三字,字迹斑驳,似经年未启。
“韩氏女。”嬷嬷声音冷硬,“昨夜为何未曾落梅?”
韩嫣一怔:“嬷嬷,何为落梅?”
嬷嬷冷声道:“女子初夜落红,象征洁净守贞,亦为教引之礼的凭证。你竟不知?”
韩嫣脸色煞白,指尖冰凉。她从未听闻此规,更无人告知。
李嬷嬷见她懵懂,追问,“你昨夜不曾侍寝?”
韩嫣低下头,“未曾。”
见嬷嬷脸色突变,韩嫣慌忙跪地,颤声道:“奴婢知错,愿受责罚。”
嬷嬷冷哼一声:“责罚自不可免。然更紧要者,是你尚未完成教引之责。”
韩嫣低头,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可是奴婢已将《玄女经》尽数讲解给殿下了。”
嬷嬷被她气笑,“既为教引,不仅逐条讲解,更要与殿下亲身示范。玄女三十六式,均要得要领!”
韩嫣如遭雷击,面色绯红却浑身僵冷,“还要…亲身示范……”
李嬷嬷冷哼,“韩氏女,未尽教引之责,小杖二十以是惩罚。如若再犯逐出宫去!”
她回到暖阁,手心被打得通红,双手颤抖不已。
可还是拾起那方未完成的帕子,泪水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