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作粗暴,推搡包袱时,一匹绣着精致鸳鸯戏水图案的锦缎被带了出来,“哗啦”一声滑落在地,正好摊开在回廊冰冷光滑的青石板上。鲜艳的彩线、细腻的针脚,在灰暗的地面显得格外刺眼。
姜绯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拾。
就在她弯腰的刹那,一股劲风自身侧掠过。
是宋青沼一行人恰好行至此处。
宋青沼本就心情恶劣,被这侧门的喧闹和书吏的呵斥声扰得眉头紧锁。
他脚步微顿,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那匹色彩明艳、绣工精湛的锦缎,最为显眼的鸳鸯交颈的图案,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莫名地扎了一下他的眼。
快速的移开后,看向了眼角处的一抹“亮色”,那个正欲俯身拾捡的身影。
一身半旧的素色衣裙,身形窈窕,头戴一顶熟悉的、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帷帽。
慈云寺山道旁,那阵突如其来的风,那惊鸿一瞥的昳丽容颜,那双带着惶然却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冲破了他脑海中被公务和厌烦占据的混沌,清晰地浮现出来!
是她!
宋青沼心中微颤。
那日山林的偶遇,他本已刻意遗忘,那过分的美貌带来的短暂异样感也被他归咎于当时的沉郁心境。
却不想,仅仅五日后,竟在此处,再次撞见。
而且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境下——被一个小小的书吏厉声呵斥,珍贵的绣品跌落尘埃。
一种强烈和冒犯的感觉攫住了宋青沼。
并非针对那书吏的跋扈,而是针对眼前这女子——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带着一种扰乱他心绪的、不合时宜的“意外”。
她的美,她的脆弱,此刻与这污浊的环境、与那刺目的鸳鸯图案交织在一起,竟让他心底那沉郁的厌烦里,陡然滋生出一股无名火。
姜绯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冰凉的锦缎边缘,便感觉到一股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那视线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如同实质的冰水浇下。
她动作一僵,帷帽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是他!
虽然隔着纱帘,但那身墨青常服,那通身拒人千里的矜贵与冰冷,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绝不会有错!
计划中的“偶然”相遇竟以如此猝不及防、且对她极为不利的方式发生了!
冲突,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烈!
姜绯暗自勾起了唇角。
鱼……上勾了……
那书吏一见惊动了贵人,尤其看清来人是那位连知府大人都战战兢兢的宋大人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宋…宋大人……小的该死!惊扰了大人…是是这妇人不懂规矩,在此纠缠……”
他急于撇清,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姜绯身上。
宋青沼的目光从地上刺眼的锦缎,缓缓移到跪地发抖的书吏身上,最后,定格在那个戴着帷帽、僵直着身体、手指还停在锦缎上的身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愈发冰冷,薄唇抿成一条更显凌厉的直线。
厅堂内带来的戾气,仿佛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姜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不善。
那不是欣赏,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被打扰后的、带着审视与厌烦的冰冷怒意。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辩解在对方眼中都可能是狡辩,任何动作都可能被视为冒犯。
姜绯心中沉稳,迅速权衡了利弊。
硬碰硬是找死,示弱求饶也未必有效,反而可能坐实书吏的污蔑。
既要保证祖母的绣品不能有失,更不能再给这贵公子留下更恶劣的印象。
电光火石间……
眼底一抹流光划过,姜绯面无表情的脸庞上快速换上了柔弱的表情。
在书吏喋喋不休的告罪声中,在宋青沼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在周围衙役噤若寒蝉的寂静里。
姜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收回了触碰锦缎的手。
她没有去捡那匹珍贵的绣品,也没有去看跪地的书吏,更没有抬头直视宋青沼。
她只是面对着宋青沼的方向,隔着那层厚重的纱帘,慢慢地、深深地、屈膝跪了下去。
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却无一丝瑟缩,反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平静。
她以额触地,冰冷坚硬的青石板透过薄纱传来寒意,声音透过纱帘,清晰地响起,不高不低,没有哭诉,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与决绝:
“民女姜氏,代祖母田氏交送绣品。”
“祖母眼疾复发,无法视物,民女忧心,恳请大人允准,容民女在此等候张吏员签收,或请大人明断,今日能否支取绣资?”
“此绣品乃祖母呕心沥血之作,亦是家中活命之源。若大人觉民女滞留不妥,民女……即刻便走,绣品……任凭处置。”
她将“眼疾复发”、“活命之源”、“任凭处置”几个字眼,咬得清晰而沉重。
没有指责书吏,却句句指向他的刁难。
没有祈求怜悯,却将孤弱与无奈摊开在冰冷权力面前。
最后那句“任凭处置”,更是将自己连同祖母的心血,都放在了对方的刀俎之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勇。
她赌!
赌这位贵公子哪怕再厌烦,也未必屑于为难一个为病弱祖母讨要活命钱的孤女!
赌他那一丝尚未完全泯灭的、属于上位者或许存在的、对底层苦难的……哪怕是最微末的漠视下的底线!
空气仿佛凝固了。
跪在地上的书吏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宋青沼垂眸,看着跪伏在冰冷青石上的素色身影。
厚重的帷帽遮掩了一切,只能看到她纤细的颈项和微微颤抖的肩线。
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绝望与孤注一掷,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心头的厌烦戾气。
慈云寺那惊心动魄的容颜再次闪过脑海,与眼前这卑微匍匐、只为讨要活命钱的姿态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割裂感。
他厌恶麻烦,厌恶被扰乱心绪,更厌恶这种被无形中架上某种位置的感受。
然而,那句“任凭处置”……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他本就沉郁的心湖。
他沉默着,目光扫过地上那刺目的鸳鸯锦缎,又掠过那抖若筛糠的书吏,最后,落回那伏地的身影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姜绯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石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声。
许久。
宋青沼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寒泉滴落深潭,不带一丝情绪。
“赵知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