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沼那声不带温度的“赵知府”,如同寒冰裂开的一道缝隙,瞬间将凝固的空气刺破。
方才还面如死灰的赵知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议事厅方向小跑过来,额头的汗珠滚落,沾湿了官袍前襟。
他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书吏,更不敢直视宋青沼寒潭般的眼睛,只对着那墨青身影深深作揖,声音发颤。
“宋、宋大人有何吩咐?下官在此!”
宋青沼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赵知府身上停留一秒,依旧落在那个伏于冰冷青石上的素色身影。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指向地上那匹摊开的、绣着刺目鸳鸯的锦缎,又掠过抖得几乎瘫软的书吏,最后落回姜绯身上,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锥砸落:
“府衙何时成了市集?”
“吏员何时成了刁奴?”
“扰了清净,污了地方。”
“这绣品,既是人家活命之物,也是你府衙公中采买之物。该收便收,该付便付,何须推诿刁难?”
“赵大人,你治下的衙门,规矩何在?体统何存?”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赵知府脸上。
他冷汗涔涔,瞬间明白了眼前状况,更是恨透了那惹事的书吏。
他猛地转身,对着那书吏厉声呵斥,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利:
“混账东西!谁给你的狗胆在此作威作福?!竟敢勒索克扣百姓,冲撞贵人!来人!给我拖下去,革了差事,杖责二十!立刻执行!”
立刻有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上前,不顾书吏杀猪般的哭嚎求饶,粗暴地将他拖了下去。
片刻后,远处便传来沉闷的杖责声和凄厉的惨叫。
赵知府处理完书吏,又立刻换上一副谄媚讨好的面孔,对着姜绯的方向,语气急促却放得极软。
“这位……这位娘子,快快请起!是下官治下不严,让娘子受委屈了!绣品我们立刻收下,工钱也立刻支付!双倍!不,三倍!权当赔罪!”
他又转头对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吏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去账房支钱!按市价三倍!快!”
小吏连滚带爬地跑了。
整个侧门鸦雀无声,只剩下远处隐约的杖责声和赵知府粗重的喘息。
所有当值的衙役、排队的百姓,都噤若寒蝉,目光敬畏地偷偷瞄向那墨青色的身影,又飞快地垂下。
姜绯依旧伏在地上,帷帽下的脸庞没有丝毫表情,只有指尖因用力扣着冰冷地面而微微泛白。
赌赢了第一步。
眼底却冰凝一片。
权力当真是迷人眼,怪不得世人前仆后继,也要握得权力。
宋青沼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他这种身份的人,或许冷漠,或许厌烦,但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件明显是底层胥吏欺凌孤弱、克扣工钱的“小事”袖手旁观,尤其在他刚刚敲打过知府之后。
这关乎他代表的体面,也关乎他此刻行使的权威。
她的“任凭处置”,是将烫手山芋抛回给了他,逼他必须表态。
然而,这胜利毫无温度,只有屈辱和冰冷。
她清晰地感受到宋青沼话语中那份高高在上的漠然。
他的出手,并非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更像是拂去衣袖上沾染的灰尘,是维持秩序、彰显权力的本能。
他甚至不屑于多看她一眼,仿佛她与地上那匹锦缎、那个被拖走的书吏并无本质区别,都只是扰了他清净的“污浊之物”。
一股混杂着屈辱和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藤,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但这怒意并未冲昏她的头脑,反而让她心底的算计更加清晰、更加冷硬。
小吏很快捧着一个小钱袋跑了回来,恭敬地递给赵知府。
赵知府双手捧着钱袋,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想要递给姜绯。
“娘子,这是您的工钱,三倍,您点点……”
姜绯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去接钱袋,保持着跪伏的姿态,声音透过帷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虚弱。
“谢大人明察,谢大人恩典。民女……替家中病弱祖母,叩谢大人。”
她说完,才缓缓直起身子,动作带着一种被惊吓后的僵硬和虚弱感。
她没有抬头看任何人,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没有细数,将钱袋紧紧攥在手心。
然后,她再次对着宋青沼的方向,深深地、无声地拜了一拜,姿态卑微至极。
做完这一切,她才艰难地站起身,似乎因跪得太久而有些踉跄。
她的目光,终于“不经意”地扫过地上那匹散落的锦缎。
赵知府立刻会意,连忙亲自弯腰,手忙脚乱地将锦缎胡乱叠起,塞回包袱里,双手捧给姜绯,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娘子,您的绣品,请收好,请收好!”
姜绯默默地接过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对着赵知府的方向微微屈膝,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履匆匆地向着府衙外走去。
从头到尾,她没再看宋青沼一眼。
宋青沼的目光,却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落在了那素色的背影上。
宽大的帷帽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那挺直的、带着一丝倔强的纤细背影,和紧紧抱着包袱、指节发白的手。
方才那平静中透着绝望的声音,那卑微匍匐的姿态,还有此刻这看似仓惶逃离、实则步伐不乱的身影……形成一种极其别扭的割裂感。
慈云寺山风掀起的惊世容颜,与此刻府衙青石上的卑微孤女,两张截然不同的场景在他脑海中反复交叠、撕扯。
一股莫名的烦躁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再次在他沉郁的心湖深处漾开涟漪。
比在慈云寺时更甚。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视觉的冲击,更像是混杂着权力碾压下的无力感,以及心头隐隐有种被算计之感的不快……那抹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尚且不明此时不快的情绪,却厌恶这种被搅动心绪的感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