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风往北走，黄浦江的水起了涟。
顾时砚站在外滩的石栏边，一手搭着军装外套的肩扣，一手掂着一张刚折好的请柬。
信封未封口，是沈家发来的，请他赴继承礼。他笑了笑，没拆，只是掂了两下，收进怀里。
身后副官在催：“世子，该走了。”
他转身，步子却不急，一路走，一路回想起当日下午，沈宅堂前那一眼。
她站在祖父灵前，穿的是极素的月白衣，像什么也不想宣示。她没有戴黑纱，只将头发轻挽，一枚玉簪别在发侧，簪尾晃得微微。
她没有哭。
顾时砚本以为，会看见一张“哀伤又忍耐”的脸，可她的神情不卑不戚，像一朵在雾中也不低头的花。
真正让他记住的，是她那双眼。
黑得干净，却偏偏有一点光藏在里面，不是亮，而是冷，是玉石碎了之后还带着冰的那种蓝。她看他时，只是一眼，很短，那眼神像刀划过湖面，瞬间又合上了水纹。
他没能来得及多说一句。
只是低声说了句：“节哀。”
她点头，说了句：“远道辛苦。”
然后他走进堂内，再没回头。
走出沈宅门时，顾时砚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左手边的袖口。那上头，有一点点细光，是她簪尾在他面前晃过时反射的月色。他没擦，也没抖。
他只是站了一下，轻声笑了笑，低头喃喃：“麻烦了，这姑娘。”
他回到军营已是夜深。
副官送来夜报，说江南丝市有变动，一厂撤资，另有数商号观望，外资退市迹象加重。顾时砚随手翻了翻，把报纸折成纸鹤，放在油灯下点了一角。
“撤资是假，坐等沈家变天才是真。”他说。
副官道：“您是说——她能撑得起来？”
他没答，只靠着椅背仰头，指尖弹着桌角：“她要是撑不起来，我这婚还得重新谈；她要是撑起来了，我怕是得认真考虑……怎么娶了。”
副官轻咳了一声，想笑又不敢笑：“沈家千金……倒不像别家小姐。”
“她不像小姐。”顾时砚说，“像一把不肯出鞘的刀——但你若硬拔，也不一定伤得着谁。”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军犬忽地叫了一声。副官应声出去。
顾时砚则拿起那张未封口的请柬，再次打开——纸上规整，用的是沈家旧印，朱砂印迹微褪，落款是“沈昭晚”三个字，瘦金体，却落笔极重。
他伸手抚过那几个字，笑了笑。
下一秒，他却忽地起身，走向军帐后的偏屋。那是一间他私人调派的密室，平日用作训练或审讯。
今夜他不审人，他站在房中央的沙地上，脱下外套，转腕，踢腿，一套军身短式练完，额头未出汗，步子也未乱。
等他收势时，灯火一闪，那张请柬被他甩在了沙地上。
他站在那纸鹤和请帖之间，微偏头，对着昏黄灯光笑了一下。
“你要是真敢接这局，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到底要下到哪一步。”
外头夜深，黄浦江对岸灯火点点，顾时砚立在楼顶训练场边，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另一只手轻轻拎起落地请柬的一角。
风从他袖口卷起，将请柬吹高，又落下。
他站得稳如一根旧钉，月色斜照在他眉骨上，投下一小块狠戾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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