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的春雨连着下了两天。
檐下的水珠一颗接一颗落下来,像是有人在院中低声数着账。轻、不急,却从不漏一拍。
那天午后,沈昭晚原本不打算动。丧礼刚过,宗亲的面子还得应付,铺面的账单一叠接一叠送来,她桌上已堆了三摞。
她坐在窗边捧着茶,盯着雨打窗棂的细响,像盯着一场无声的试探。
妹妹拿了一本册子进来,小心翼翼放在她桌边。
“是吴管事留下的那本账,丝厂的。”她顿了顿,“你之前说别碰,但我翻了一下,……有点不太对。”
“哪儿不对?”昭晚没抬头。
“有一页写了两次货品编号,进货时间一样,单价却不一样。”妹妹声音压低了些,“我不懂账,但看着别扭。”
昭晚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没多余的情绪,只停了一瞬,然后放下茶杯。
“把它留下,其他账都撤下去。”
她走进祖父的书房时,天色已经泛灰。
书房门依旧如旧,锁未换,木香淡淡,书架上依旧整整齐齐。靠窗那张书案上,还压着祖父生前未合的册子。纸页边缘有些翘,像是有人读到一半突然停了下去。
她坐下来,摊开丝厂账本。
纸张潮了,翻起来略有阻滞,墨迹微晕,笔画之间拉出细微的毛线。她手指落在货品进账那栏,果然,编号“二十六号黄麻布”写了两次,分别标注“每箱三十两”与“每箱十八两”,笔迹相同,落款却不同。
她没有急着判断,只伸手翻出旁边那本出库登记册。眼睛一扫,货品“已入库”那栏赫然写着“退货十箱”。
昭晚微微蹙眉。
“进的是三十箱,账上却只有二十。”
她翻出第三本“车船调度簿”,对应查那一日出货记录。那日负责运输的是“舟九号”,但调度簿上,该船那天的记录是“空船检修”。
她合上三本账,轻轻呼出一口气。
原料未运出,却有账;货品未入库,却有损耗;三本记录,不交叉。
不是失误,是故意。
“查账不是看银子,是看货去哪了,人怎么绕了单子。”
这是祖父生前最常念的一句话。她没真正听进去过,现在才知道,这账,不是记钱的,是记人心的。
窗外雨声忽止,门外传来细细的敲门声。
是老褚,祖父在世时的账房书吏,几乎没人记得他,但他仍在沈宅守着那间半坍的帐房。
“小姐,”他低声说,“刚才听说您翻丝厂的账。”
昭晚点头。
老褚走近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张发黄的账页,最下角贴着一小块红纸。
“这是以前老太爷留的旧账。他知道账上会有人动手脚,就让我贴红纸的地方,标的是——”
他顿了顿,“虚帐的影子。”
昭晚将红纸揭开,看到那批货对应着另一个名字——不是吴管事,是南铺会账的一个年轻人。
她冷静地把纸贴回去:“可见,这不是一个人的错。”
老褚点头:“也不是一个人的胆子。”
昭晚没再说话。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雨停之后的庭院。水珠挂在梅枝上,一滴一滴落下,像是计时的鼓点。
她忽然转身对老褚说:“我要看全沈家的货去哪了,从丝厂到船行,从船行到铺面,一家都不落。”
她声音很平,但落字极准。
“这账,不能再看错。”
沈宅院墙外,雨水沿青石巷流向外街。角落处,一名青年倚着雨伞立着,目光望向灯未熄的书房。
他捏着一只小本,翻到最新一页写下:
沈家女掌账,不动声色。
步步拆线,刀落无声。
——报顾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