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晚没再说话。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雨停之后的庭院。水珠挂在梅枝上,一滴一滴落下,像是计时的鼓点。
她忽然转身对老褚说:
“我要看全沈家的货去哪了,从丝厂到船行,从船行到铺面,一家都不落。”
她声音很平,但落字极准。
“这账,不能再看错。”
老褚没有立刻应声,只沉默地看着她。
片刻,他慢慢俯身,从袖口取出一张老旧的纸条,递到她手中。
“小姐,这是老太爷临终前给我的最后一张路线单。”
纸很薄,边角泛黄。上面只画了三条线,丝厂、船行、铺面,中间有点,点旁有字,写的是:
“货不清,账不稳;人乱之地,事必藏。”
昭晚盯着那句字,良久,抬头道:“我要走这三条线,一趟一趟看。”
老褚将手负在身后,轻声说:“那要换衣裳了。”
“为什么?”
“小姐想得太干净。可走这一趟,不是看得清就好,还得藏得住。”
他微顿一下,“人不只怕你看穿他,还怕你记住他撒谎时的脸。”
昭晚听完,只一句话:
“我会记住的。”
她换下绣边的褙子,穿上一件素色麻布衫,头发束低,簪子收起,只用一枚木梳轻轻别住。
镜中那张脸,比从前更清了。眼角不抹粉,唇也未点,但眉间带光,像雨后的石锋。
她拿起祖父留下的那块账扣玉,塞进袖口,转身时声音低稳:
“走吧。”
次日清晨,雨刚停。
老褚依旧那身旧布衣,领角拢得整齐,腰间却多了根细绳,用来卷起一卷账页。
两人从沈宅后门出发,绕过主街,向沈家旗下的“合顺船行”去了。
船行在江南渡口,仓前系着三只旧船,木桩上铁锈斑斑,空气里混着泥水和烂木味。
一进仓口,便有人拦住他们。
“后场不让进。”
老褚没说话,从袖中摸出一枚旧铜章,翻过来给他看。那是祖父生前留下的“仓查令”,只给极少数亲信。
守门人看了一眼,脸色微变,退了半步。
仓房阴湿,地砖微滑,墙角堆着几排发黄的麻包。老褚领她从侧廊绕入卸货区,一路无人言语,只有水声滴答。
“舟九号”果然在场,是条窄底快船,号称“能跑六滩”。
昭晚走到船尾,看见装货单上竟只有“十箱”一项,附注为“仓余不足,减配二十箱”。
她看向老褚。
老褚声音低沉:“仓余不足,只是托词。沈家的货谁敢压?除非——”
他没说完,但昭晚懂了。
除非有人,根本就没打算发这二十箱。
离开船行时,天阴了一阵。
昭晚走在码头边,衣襟带水。她第一次感受到“账上的货”,其实根本就没有到过货的地方。
这不是错账,是假账。
不是某个人失误,而是某一层人在吞。
她低头看那张图纸,指尖在每一条交汇处画上红点。
“我要查清楚,这些货,到底在哪个‘点’上停了。”
第二站是南市的“瑞兴铺面”。
他们没走正门,而是从巷口绕进后院,假作验货人。掌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看见他们就带着笑意:“两位是代来问货的?咱们都是老号,有的谈。”
昭晚不语,只看着那批“已售空”的货架,果然有两箱黄麻封着标签,标签字迹与原厂编号对不上。
掌柜热情:“这批是新进的,沈家发货快,咱们捧场。”
“账上你说卖完了。”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落在了檀木上,有声。
掌柜一怔,随即笑道:“哎,卖完了也可能回退嘛,这事多得是……”
老褚在旁补一句:“可发货单没退,入库记录也没减。”
空气一时间沉了。
掌柜脸色微白:“那我明儿给沈宅亲自送个新单,补就补了……”
昭晚点点头,没有多话。
走出铺子时,她低声说:“他不是没货,是等价高买家。”
老褚笑了笑:“小姐这话,有眼力。”
“可眼力管不了事。我要找人管得了事。”
“你已经在找了。”
回沈宅的马车上,老褚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本小账簿。
“小姐,您知道您祖父当年为啥只用两个人看货,一是我,二是他自己?”
“因为信。”
“不是。”他看向她,“是因为其他人,看不懂这一套——你今天,看懂了。”
昭晚没说话,只将那张红点画满的图纸收回信封,放在膝上,手指轻轻压了一下。
雨后初晴,窗外水汽未散,车轮碾过积水,留下一道笔直的痕。
沈昭晚坐在马车里,没说话。她指尖缓慢抚过那张标着红点的产业图,每一个点,都是一条断线,也是一个人心藏匿的地方。
老褚低声道:“小姐,看得透,是一件事。看得深,是另一件。”
她眼神微动:“我现在要做的,是看得准。”
他笑了一下,似轻似叹。
“您祖父说过一句话:‘真腐,不在账里,在账与人之间。’”
马车停在内西街口,是沈家第三铺的总账铺“厚德斋”。这间铺子不比刚才那家小号,是直接挂着沈家匾额的,是表面上最体面的门脸。
两人未走正门,而从旁院穿进。
后仓开着,一名年纪不大的管事正在训人,言辞利落,语调不高,但句句咄咄逼人:“今日再多错一笔,我不管是谁的徒弟,银票照样扣。”
老褚未出声,只拉了拉昭晚的袖,示意她看墙角。
那儿摞着五箱新货,标签是“吴记制麻”,正是她之前查出的虚账商号。
“怎么会有吴记的货?”她低声问。
“按账,这批早该在丝厂仓里报损,不应再出货。”老褚答。
她看着那批货,忽然道:“叫他出来。”
她说的是那位年轻管事。门口的小厮听不懂,看了她一眼:“您是……?”
“就说沈家问账的到了。”
那管事闻言走出,见是昭晚,眼神一闪,随即恢复镇定,抱拳一礼:“沈小姐大驾,恕小号未曾远迎。”
“你在吴记做过账?”
对方面色微变,但仍撑着:“早些年,跟着吴掌柜跑过几月——小姐也知,那时人手短。”
她点头:“那你自然知道,这五箱货,不该在这儿。”
管事沉默几秒,刚要辩驳,老褚已从袖里抽出一张旧账页,“这笔账,写的是三个月前进仓,回报为损货入炉。你现在能给我一个新货解释?”
管事低头:“……我不知。”
昭晚冷静道:“不知也好。那你就从今天起,别在这儿知了。”
她转身,对身边听差道:“传人,从今日起,厚德斋账房交由沈牧之暂代,吴家旧人,一律换线查名。”
那一瞬,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她动刀会动到这里,谁也没想到,她真不手软。
回宅那晚,老褚站在廊下没有离开。
昭晚唤他进来:“你说我祖父……当年,是怎么知道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能用的?”
老褚答得很慢:“他不靠人话,只靠两样东西。”
“一个是账单,一个是沉默。”
“账单不会撒谎,沉默的人,往往是在看风向。谁等风,谁怕风——心里就有事。”
昭晚点点头。
她从案上抽出一页空白账纸,将今日所见所察一一写下。墨水初干,字迹清晰,最后落款一行:
【第一线查毕:丝厂—船行—铺面。实货流转者四,虚名掩盖者六。乱点不止,断处待查。】
写毕,她放下笔,语气平静:
“我要动第二条线。”
老褚道:“哪一条?”
她眼神未动,只低声道:“人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