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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酒与山河:那个用诗句缝补盛唐的杜甫

永闯文集

一、巩县窑火里的少年襟怀

唐玄宗先天元年的冬夜,巩县南窑湾的杜家宅院,窑工们正在烧制新瓷。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也照亮了产房里婴儿的啼哭——这个后来被唤作"杜甫"的孩子,第一声哭腔里仿佛混着窑火的温度。祖父杜审言是初唐有名的诗人,临终前摸着襁褓中的孙儿说:"这孩子眼底有山河,将来要替天下人说话。"

杜甫七岁那年,在院里的梨树下写出第一首诗。诗稿早失,但他后来记得,当时写的是"梨花压枝白",父亲杜闲见了,在他眉心点了一点墨:"诗要像这墨,沉下去才有力道。"那时的巩县,洛水汤汤流过,岸边的窑厂里,工匠们正烧制运往长安的青瓷,少年常蹲在窑边看火焰吞吐,觉得诗句就该像瓷坯,经得住烈火焚烧,才能显出冰裂纹里的风骨。

十五岁的杜甫已是乡里有名的"小诗人"。他在洛阳参加文人雅集,当众吟诵新作,满座惊叹"风骨似子美(杜审言字)"。但他更爱骑着竹马在邙山游荡,听老农说秦汉旧事,看残碑在夕阳里沉默。有次在古墓旁捡到半片汉代瓦当,上面的"长乐未央"四个字已磨得模糊,他揣在怀里回家,对着瓦当写了首《登邙山》,最后两句是"古人骨已朽,今人泪未干",父亲见了,叹息说:"这孩子心太重,将来要遭罪。"

二十岁那年,他带着一把剑、一囊诗稿开始漫游。从吴越到齐赵,马蹄踏过春草,剑穗缠着秋霜。在泰山脚下,他望着云雾里的主峰,突然觉得少年时的愁绪都变轻了,挥笔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笔锋里带着未加雕琢的豪气,像刚出炉的青瓷,还带着窑火的烈。在兖州,他与苏源明纵酒论诗,醉后爬上酒楼的横梁,指着天边的大雁喊:"将来我要让天下人都读我的诗!"

漫游的终点是洛阳。三十五岁的杜甫站在天津桥上,看洛水东流,突然想念巩县的窑火。他本以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触手可及,却不知长安的城门后,正藏着足以烧毁整个盛唐的野火。离洛阳前,他买了一坛浊酒,对着洛水喝到深夜,酒壶里的月影碎了又圆,像他那时忽明忽暗的心事。

二、长安尘土中的碎瓷片

天宝五载的长安,朱雀大街上的尘土能没过马蹄。杜甫抱着诗稿在权贵府第间奔走,靴底磨穿了就垫上纸,长衫沾了灰就用唾沫擦。他在曲江池边遇见李白,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谪仙正醉卧石上,见了他的诗稿,拍着他的背说:"子美,你的诗里有金石声,就是太苦了。"两人共游梁宋,猎马逐兔,饮酒赋诗,杜甫后来回忆说:"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那是他在长安十年里,为数不多带着酒香的日子。

但长安的酒,大多是苦的。他参加制举考试,却被李林甫以"野无遗贤"为由黜落,看着同来应试的举子哭着离开,他在客栈的墙上写"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墨迹被泪水泡得发皱。为了糊口,他不得不给权贵当"门客",替人写祝寿诗换米,诗里的"金樽清酒斗十千",其实是他三个月没沾过荤腥的想象。有次在尚书省门口,见禁军鞭打一个卖炭翁,老翁的炭车翻在泥里,黑炭混着血水流进阴沟,他站在寒风里,手指冻得发僵,却握紧了笔——后来写出的《兵车行》,每个字都带着那天的寒气。

天宝十四载,他终于得到一个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小官,负责看管兵器库。上任那天,他穿着借来的官服,在库房里转了一圈,见长矛上的锈迹像极了故乡窑瓷的冰裂纹。他给妻儿写了封信,说"今秋乃有秋,多稼满东皋",以为好日子要来了。可没过多久,安禄山的叛军就攻陷了洛阳,长安城里的钟鼓突然哑了,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逃难路上,他亲眼看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咸阳桥边,官吏抓壮丁,一个老翁翻墙逃跑,老妇哭着说"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他站在槐树下,看着老妇被带走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的诗稿重如千斤。后来在沦陷的长安,他被叛军软禁,望着月色下的曲江池,想起昔日繁华,写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写"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字字都像碎瓷片,扎得人胸口发疼。

逃出长安那天,他穿着破烂的衣衫,一路狂奔到凤翔,见到唐肃宗时,胡子头发都纠结在一起,像个野人。皇帝见他忠勇,任命他为左拾遗,他却因替房琯辩解被贬,离开凤翔时,百姓塞给他几个麦饼,说"杜拾遗,多写写我们的苦"。他把麦饼揣在怀里,觉得比任何官印都重——从那天起,他的笔不再为功名,只为这些带着麦香的嘱托。

三、成都草堂的风雨诗行

乾元二年的冬天,杜甫带着家人辗转到了成都。在浣花溪边,他借了块地,亲手盖起一座草堂。拄着拐杖在院里种竹、栽桃、插篱,邻居老妇人送来菜种,他回赠一首《江村》:"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字里的安稳,像刚出窑的白瓷,带着暖人的光。

草堂的日子,是他一生中难得的平静。清晨听黄鹂鸣柳,午后看白鹭上青天,雨后和老农在田埂上闲话,说今年的稻子长势。他在堂前种了五棵桃树,春天花落满阶,他扫起来喂鱼,写"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笔锋里的温柔,连他自己都觉惊讶。有次狂风卷走了屋顶的茅草,孩子们抢着抱草跑,他冻得直抖,却在诗里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原来他的茅屋再小,也装着整个天下的风雨。

在成都,他交了些真心朋友。节度使严武待他甚厚,常带酒来草堂,两人"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诗人高适从蜀州寄诗来,说"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还有个叫黄四娘的邻女,送他满筐的鲜花,他写"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字里行间都是人情味。这些温暖像炭火,烘着他被乱世冻透的心,让他写出的诗,既有"随风潜入夜"的柔,也有"会当凌绝顶"的刚。

但安稳是暂时的。严武去世后,蜀中兵乱又起,他不得不离开草堂。临行前,他摸着亲手栽种的竹子,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泪水滴在竹根上,像给这短暂的安宁,浇上最后一壶告别的酒。后来草堂毁于战火,他在夔州听说时,写下"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原来那些在草堂的日子,早已成了他心中的桃花源。

四、夔州秋水里的诗史

大历元年的秋天,杜甫拖着病体来到夔州。长江在这里拐出一道急弯,两岸的山像被巨斧劈开,风里总带着江水的腥气。他住在高台上的西阁,每天清晨都能听见猿猴的哀啼,像在哭这乱世。

夔州的日子,他写了四百多首诗,几乎占了毕生创作的三分之一。站在白帝城上,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叶像无数破碎的往事,江水像永远流不完的愁绪;在武侯祠里,对着诸葛亮的塑像叹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原来英雄的遗憾,和他这个落魄诗人的无奈,竟如此相似;他还写了《秋兴八首》,把长安的回忆、成都的闲居、夔州的秋景揉在一起,像用碎瓷片拼出的盛唐残影,每一片都闪着泪光。

病中的他,更像个拾荒者。在集市上看贫妇卖菜,写"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在江边见渔夫打鱼,写"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连自己的病骨,都成了写诗的素材:"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有人说他的诗"语不惊人死不休",其实哪里是求惊人,只是他看见的苦难太多,不得不字字用力,才能把那些疼写出来。

在夔州,他整理了毕生诗稿。对着油灯,把少年时的壮怀、长安的困顿、战乱的流离、草堂的安宁一一誊抄,字迹虽因手抖有些歪斜,却比任何时候都郑重。他给诗集取名《杜工部集》,其实他早已不是那个工部员外郎,只是个被命运放逐的诗人。但正是这些诗,成了最忠实的史官,记录下"安史之乱"前后的人间百态——后人说他的诗是"诗史",其实他不过是把自己活成了时代的墨,把山河的痛,都浸在了诗里。

离开夔州时,他乘一叶扁舟顺江而下。两岸的山往后退,像在送别一个老朋友。他躺在舱里,听着江水拍打船舷,突然想起巩县的窑火,想起长安的尘土,想起成都的桃花,嘴角露出一丝笑——原来他这一生,都在跟着山河走,而山河的故事,都在他的诗里。

五、湘江舟中的最后一坛酒

大历五年的冬天,湘江上飘着冷雨。杜甫的船泊在潭州(今长沙)码头,舱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照着他蜡黄的脸。这年他五十九岁,肺病、风痹、糖尿病缠身,连握笔都觉得吃力,却还在写诗。

在潭州,他遇见了流落在此的李龟年。那个曾在长安红极一时的乐师,如今鬓发斑白,抱着琵琶在酒肆卖唱。两人相见,泪眼相对,杜甫写下"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二十多个字,藏着半个盛唐的兴衰。后来兵乱再起,他又要逃难,临行前买了一坛浊酒,本想和李龟年再喝一杯,却听说乐师已病逝,他抱着酒坛坐在船头,雨打在坛上,像谁在低声哭泣。

船到耒阳时,遇上连日大雨,江水暴涨,船被困在江心。五天五夜没吃东西,他饿得头晕眼花,恍惚中看见巩县的窑火又亮了,父亲在灯下教他写字,李白在梁园递给他酒杯,成都的桃花落满了肩头。耒阳县令听说后,派人送来牛肉和白酒,他狼吞虎咽吃下,不久后便在舟中溘然长逝。临终前,他把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放在枕下,诗的最后一句是"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原来直到生命尽头,他心里装着的,还是这片山河的疼。

他死后,遗体先葬在耒阳,后迁到岳阳,最终归葬于洛阳偃师的首阳山,离他少年时游荡的邙山不远。墓碑上没有刻官爵,只写着"唐杜工部之墓",简朴得像他的诗。

但他的诗,比任何墓碑都不朽。中唐的白居易读他的《三吏三别》,写下《新乐府》,要"文章合为时而著";晚唐的李商隐学他的沉郁,写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苍凉;宋代的苏轼说"杜诗、韩文、颜书,皆集大成者也",自己写诗也带着"大江东去"的杜式豪情;明清的文人把他的诗刻在石碑上,拓印成集,连乡下的秀才都能背"两个黄鹂鸣翠柳"。

如今,我们在课本里读他的诗,在博物馆里看他诗稿的摹本,在成都草堂的茅屋前驻足,总觉得这个一生困顿的诗人,从未真正离开。他就像那坛永远喝不完的浊酒,初尝是苦的,细品却有山河的回甘;他又像那些经火不碎的瓷片,虽然带着裂纹,却把盛唐的光影,永远留在了人间。

在湘江的月夜,有时还能听见舟中传来咳嗽声,伴着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那是杜甫还在写诗,写这太平盛世里的烟火,写这山河无恙中的安宁——他当年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祈愿的"广厦千万间",早已遍地开花,而他的诗句,正像那些结实的梁柱,撑着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历经千年风雨,从未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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