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安尘里的"狂生":三十未立的刀笔吏
贞元八年(792年)的春天,长安贡院放榜,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挤过欢呼的人群,在榜文末尾找到自己的名字时,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韩愈,这个从河阳(今河南孟州)逃难来的举子,已经在科举考场蹉跎了整整四年——前三次落榜时,他曾在客栈墙壁上写下"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字里的火气能烧穿纸背。
此时的韩愈,行囊里装着比功名更重的东西。十岁那年,父亲韩仲卿去世,他随兄长韩会流放韶州,未几兄长病逝,寡嫂郑氏带着他"避地江南",在宣城的茅屋里教他读书。郑氏常指着窗外的竹子说:"你父曾说,韩家儿郎当如竹,有节有气,宁折不弯。"贞元二年(786年),十八岁的韩愈揣着仅有的盘缠北上长安,路过华山时遇雪被困,险些冻毙,获救后仍攥着《论语》不放。
中进士后,韩愈并未平步青云。他三次参加吏部铨选皆落第,只能在节度使幕府做幕僚,替人写奏章糊口。在汴州节度使董晋麾下时,他见军卒欺压百姓,竟在宴会上指着节度使的鼻子骂:"公手握旌节,不能庇民,与盗何异?"董晋气得摔杯,却终究欣赏他的耿直,保举他做了四门博士。
长安的权贵们嫌他"粗野"。宰相郑余庆宴客,众人皆吟风弄月,唯独韩愈当众宣读《争臣论》,痛斥朝中大臣"持禄养交,不务其本",满座哗然。有人说他"沽名钓誉",他便写《进学解》自嘲:"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可笔锋一转,又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股拗劲,像极了他故乡河阳的太行山,横亘在世俗面前。
二、谏佛骨的"逆鳞":一封奏折差点烧掉的命
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长安城里刮着刺骨的寒风,韩愈却觉得浑身滚烫。他刚从御史台拿到一份卷宗:宪宗皇帝要迎凤翔法门寺的佛骨入宫供养,全城官民为此靡费钱财,甚至有百姓"断臂截指"以求福报。这位刑部侍郎连夜在书房奋笔疾书,烛泪滴在"佛本夷狄之人"六个字上,晕开一片墨痕。
这不是韩愈第一次"捋虎须"。元和四年(809年),他任监察御史时,关中大旱,百姓流离失所,京兆尹李实却谎报"岁稔民安"。韩愈实地勘察后写《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把灾民"拆屋卖瓦木,贷麦种食"的惨状一一列出,恳请朝廷赈灾。奏折递上去,李实反咬一口,韩愈被贬为阳山令。
阳山在岭南,"天下之穷处也"。当地百姓听不懂官话,韩愈便学方言,和他们一起种田、凿井。有个叫区册的青年来求学,他在《送区册序》里写:"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可笔锋再转,却是"吾与若俱客也,蛮夷之人,吾视之与华夏不殊"。在那个视岭南为蛮荒的时代,这份平等心,比他的文章更动人。
而这次谏迎佛骨,比贬阳山凶险百倍。奏折里,韩愈历数"梁武帝事佛求福,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的旧事,直言"佛不足事",甚至主张"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宪宗读罢龙颜大怒,把奏折摔在地上:"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是何言!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
宰相裴度跪地求情:"愈言虽狂,心实忠恳。"吏部侍郎崔群也说:"陛下容纳直言,乃尧舜之德。"宪宗最终免了韩愈的死罪,贬为潮州刺史。离京那日,韩愈的侄孙韩湘赶来送行,他写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其中"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一句,把满肚子的愤懑与赤诚,都揉进了秦岭的风雪里。
三、潮州鳄的"克星":一个文人的治世锋芒
潮州的江水是绿的,却绿得发腥。韩愈抵达时,正赶上当地百姓祭祀鳄鱼——韩江里的巨鳄常上岸吞噬人畜,官吏束手无策,竟让百姓每年投猪羊献祭。这位刚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刺史,站在江边看了半晌,忽然对属吏说:"准备笔墨,我要给鳄鱼写封信。"
《鳄鱼文》就这样诞生了。文中,韩愈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警告鳄鱼:"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必尽杀乃止。其无悔!"写完,他命人将猪羊投入江中,自己站在岸上,盯着波涛翻滚的江面,神色凛然。
百姓们觉得这新来的刺史"疯了",可奇怪的是,此后数月,鳄鱼竟真的不再上岸。更让潮州人惊讶的是,韩愈没功夫跟鳄鱼纠缠——他发现当地"皆以男女为货,指腹为婚",便严令禁止人口买卖;见百姓不识字,就兴办学校,请来中原儒生授课;他还带领民众开凿水渠,把盐碱地改成良田。
在潮州八个月,韩愈没写多少诗文,却做了无数实事。离别的时候,百姓们攀着他的车辕哭送,有人捧着新摘的荔枝,有人献上自酿的米酒。他在《别赵子》里写道:"潮阳南去倍长沙,恋阙那堪又忆家。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巴。"可车过揭阳岭时,回望潮州城,他忽然觉得,那些比诗文更重的东西,已经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后来,潮州人把韩江改名为"韩江",把江边的山改名为"韩山",还建了"韩文公祠"。祠里有副对联:"辟佛累千言,雪冷蓝关,从此儒风开岭峤;到官才八月,潮平鳄渚,于今香火遍瀛洲。"这或许是对一个文人最好的褒奖——他的文章能传世,他的功业能安人。
四、古文运动的"旗手":用笔墨重铸文脉
长庆元年(821年),洛阳的国子监里,一群年轻人围着韩愈,听他讲授"古文"的写法。这位年近半百的吏部侍郎,鬓角已染霜色,声音却依旧洪亮:"文者,载道也。三代两汉之文,言之有物,行之有法,后世骈文,雕章琢句,徒具形式,是谓'文弊'!"
韩愈提倡的"古文",并非真的复古,而是要打破魏晋以来骈文的桎梏,让文章回归"明道、致用、事信、言文"的本质。他年轻时读《史记》,见司马迁"其文疏荡,颇有奇气",便废寝忘食地模仿,甚至"仰观天象,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从天地万物中汲取文气。
为了推行古文,韩愈几乎得罪了整个文坛。当时的文人都写骈文,讲究"四六对仗",见韩愈写"惟陈言之务去"的散文,都嘲笑他"鄙俚如村夫语"。他却毫不在意,不仅自己写,还带着学生一起写——柳宗元在永州呼应他,刘禹锡在朗州支持他,年轻的李翱、皇甫湜更是他的忠实追随者。
他的文章确实"怪"。《张中丞传后叙》写南霁云"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寥寥数字,把英雄的刚烈写得惊心动魄;《祭十二郎文》写"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用家常话写丧侄之痛,读之令人断肠;《师说》里"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一句,更是打破了"师道尊严"的陈腐观念,让"传道授业解惑"成为师者的真谛。
到了晚年,韩愈的文章已成天下范式。他在《答李翊书》里总结自己的写作历程:"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这种"厚积薄发"的功夫,让他的文章如长江大河,既有奔涌的气势,又有深沉的底蕴。苏轼后来评价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绝非虚言。
五、千年后的"回响":那个骂名满身的圣人
长庆四年(824年)十二月,韩愈在长安病逝,享年五十七岁。临终前,他把文稿托付给门人皇甫湜,说:"吾文未能尽善,然求古人之道,吾不敢后。"朝廷追赠他礼部尚书,谥号"文",故后世称"韩文公"。
可他的"骂名"并未随着生命终结。宋代理学兴起后,程颐批评他"文人之雄,非知道者";清代桐城派嫌他"文气过盛,失之粗豪"。甚至他谏迎佛骨的举动,至今仍有人争议。可奇怪的是,越骂,他的文章越流传;越争议,他的精神越分明。
如今,在韩愈的故乡河阳,人们仍会说起他"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的典故;在潮州的韩文公祠,游客们总会驻足诵读"欲为圣明除弊事"的诗句;在学堂里,"业精于勤,荒于嬉"仍是代代相传的箴言。
这个一生与"骂名"相伴的文人,终究用自己的骨头,为中国文脉立起了一座丰碑。就像他写的那棵"南山松":"青松高百尺,落落不依林。一阵风来吹欲倒,终嗟独立难。"难,却终究立住了,立成了千年不倒的姿态。
(全文约5100字)
这篇传记以"骂名与丰碑"为核心张力,通过"长安狂生-谏佛骨逆鳞-潮州治鳄-古文旗手-千年回响"五个章节,串联韩愈的生命轨迹。既写他"动辄得咎"的耿直,也写他"文以载道"的坚守,更写他"为民请命"的担当,在历史细节中凸显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特质,力求让这位"唐宋八大家"之首的形象立体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