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宁织造府的雪:那捧融化的胭脂
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的除夕,江宁织造府的灯笼映着漫天飞雪。西跨院的乳母正给刚满月的婴儿裹襁褓,窗外传来丝竹声——曹府正为迎接南巡的康熙筹备宴席,廊下挂满的宫灯把雪地照得通红。这个婴儿便是曹雪芹,父亲曹顒是江宁织造,祖父曹寅是康熙的伴读,曾祖母孙氏是康熙的乳母。彼时的曹家,正如府里的红梅,在江南的烟雨中开得炽烈。
幼年的曹雪芹常趴在织造府的染坊窗前,看工匠们将绸缎浸入苏木水,再裹上茜草汁,晾在竹竿上的绫罗便成了晚霞的颜色。他见过祖母从樟木箱里取出孔雀羽线,说"这是给宫里娘娘绣霞帔用的";也见过父亲在账房前核对贡品清单,上面写着"上用缎八百匹,宁绸六百匹"。府里的戏班排《长生殿》,他总钻到后台,看旦角用螺子黛画眉眼,听琴师调试七弦琴,那些水袖翻飞的身影,后来都成了《红楼梦》里的魂魄。
最难忘是康熙六下江南,四次驻跸曹府。七岁那年,曹雪芹躲在屏风后,见祖父曹寅陪着康熙看新织的"云锦",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流转,祖父说:"此锦用真金捻线,掺孔雀羽,天下独一份。"康熙抚着锦缎笑:"曹寅啊,你这织造府,比朕的国库还热闹。"那时他不懂,这份"热闹"背后,是曹家替皇室采办的巨额亏空,像织锦里的暗线,早已埋下断裂的伏笔。
雍正五年(1727年),雷霆骤至。圣旨斥责曹家"亏空甚多,欺罔蒙蔽",曹頫(曹雪芹叔父,后过继为父)被革职抄家。那天,曹雪芹正在园中扑蝶,忽见家丁们扛着箱笼往外走,母亲拉着他跪在雪地里,看官差贴封条。他攥着的那只鎏金蝴蝶风筝,线断了,飘向灰蒙蒙的天。从云端跌落泥沼,不过一夜风雪。
二、北京西郊的雨:破庙里的胭脂泪
乾隆初年的北京,西山脚下的破庙里漏着雨。二十多岁的曹雪芹缩在草堆里,用冻裂的手翻着一本磨破的《文选》。抄家后,曹家从南京迁居北京,先住崇文门蒜市口,后因贫困搬到西山,"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他靠给人抄书、画风筝糊口,画得最多的是"软翅蝶",翅上用淡墨勾出纹路,倒有几分江宁织造府的影子。
有年冬天,他冻得写不了字,便跑到酒馆蹭暖,听贩夫走卒讲笑话。一个老旗人说自家小姐"吃穿用度皆讲究,后来家道中落,连胭脂都买不起,用红纸泡水抹唇",他忽然想起江宁府里那些装胭脂的羊脂玉盒,盒底刻着"娇杏"二字。回去后,他在破纸上写下"原应叹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个名字落墨时,像滴进宣纸上的泪。
他常去法海寺看壁画,壁画上的飞天衣袂飘飘,让他想起秦可卿房里的"轻烟罗"。寺里的老僧见他对着壁画发呆,便说:"万物有生有灭,如壁画褪色,如繁花凋零,然真性不灭。"他闻言一怔,此后写《红楼梦》,总在繁华处藏着败落的伏笔:元妃省亲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暗写"盛筵必散";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十二钗判词早已注定结局。
好友敦敏、敦诚常来看他,带些酒和羊肉。在月下的瓜棚下,曹雪芹说:"我这书,写的是'大梦一场'。富贵时不知惜,落魄时方知空,可空里又有多少泪?"敦诚在《赠曹雪芹》里写"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他却笑:"我弹的不是求官的铗,是敲醒世人的钟。"有次醉后,他把书稿往桌上一摔:"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窗外的雨,恰好打湿了"味"字的最后一点。
三、风筝上的线:那些藏在笔墨里的故人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曹雪芹的幼子夭折。他抱着冰冷的孩子,在雨夜走了三里地,连口薄棺都买不起。邻居说他"疯了",整日对着空屋说话,时而哭时而笑。其实他在跟书里的人对话:"林妹妹,你葬花时,可知还有人连坟茔都买不起?"
幼子的死,让他把《红楼梦》的结局改得更彻骨。原稿里"宝黛成婚"的设想被推翻,改成黛玉焚稿、宝玉出家。他写黛玉咳血,"一口血直喷出来,溅在诗稿上,红得像那年江宁府的红梅";写宝玉出家,"芒鞋破钵随缘化",像极了他自己在西山乞讨的模样。有人说他"狠心",他却在批注里写:"不如此,不足以见'情'之重,'空'之真。"
他笔下的人物,都带着故人的影子。王熙凤的泼辣,像极了他那位精于算计的婶母;史湘云的豪爽,是他表妹的模样;而宝玉"爱红"的癖好,恰是他幼年偷抹胭脂的往事。最动人的是刘姥姥,那个从乡下闯进大观园的老妪,其实是当年曹家的一个远亲,在抄家后曾送过一篮野菜,让他记了一辈子。
为了写活大观园,他常跑到圆明园废墟(时已部分建成)写生,看廊柱上的缠枝莲纹,记水榭的方位。有人问他:"你这园子里的亭台楼阁,比皇家园林还精致?"他说:"世间本无大观园,痴人多了,便有了。"他还精通医理,写晴雯感冒,用"薄荷汤"发汗;写宝钗吃"冷香丸",用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蕊各十二两,暗合"四季清白"之意——这些,都是他在江宁府看太医诊病记下的方子。
他的书稿常在朋友间传抄,有人爱不释手,愿出重金购买,他却不卖。"这书是我的命,命能卖吗?"他把书稿看得比衣食还重,冬天没炭火,便裹着被子在灯下誊写,墨汁冻成了冰,就用嘴呵化了再写。有次书稿被鼠咬了半页,他竟痛哭失声,说:"那是探春远嫁的段落,再也写不出原来的滋味了!"
四、未织完的锦:残卷里的永恒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北京飘着小雪。曹雪芹在贫病中去世,年仅四十九岁。临终前,他把书稿托付给好友脂砚斋,说:"前八十回,算是织完了;后四十回,线断了......"脂砚斋在批注里哭道:"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
他不会想到,这部未完成的书稿会掀起惊天波澜。和珅曾派人寻访后四十回,程伟元、高鹗整理出版活字本,让《红楼梦》得以流传;王国维用叔本华哲学解读"悲剧之美",胡适考证出"曹寅之孙曹雪芹"的身世;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称其"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更不会想到,三百年后,人们仍在为他书中的细节争论:黛玉葬的是不是桃花?宝玉最后的"悬崖撒手"是真是假?而江宁织造府的云锦、北京西山的风筝、法海寺的壁画,都成了破译红楼密码的钥匙。有人在南京云锦博物馆看到一匹"妆花缎",忽然想起"薛宝钗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有人在西山看到卖风筝的,觉得那"软翅蝶"上,还沾着曹雪芹的墨香。
如今,北京植物园里的曹雪芹纪念馆,陈列着他画的风筝图谱,图上的蝴蝶翅膀薄如蝉翼。馆外有棵歪脖子树,像极了他写的"绛珠仙草"。有游客抚摸着树干,仿佛能听见三百年前那个雪夜,贫病交加的文人对着书稿叹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便是曹雪芹的命运:用破碗盛过琼浆,用残梦织出锦绣。他写尽了富贵的虚妄,却让自己的文字成了永恒的富贵;他叹"人生若梦",却让这场梦醒了一代又一代人。正如那部未完的书稿,缺憾处,恰是最动人的留白——就像他当年没画完的风筝,线虽断了,却在时光里,飞得更高、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