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飘来的葱油香突然被风吹散。季付摸到裤兜里那张补偿协议,纸角已经被他揉出了毛边。他抬头时正看见林满把橡皮擦按在太阳穴上——每次背古文头疼时她就会这样。
"季付!"班主任的吼声从三楼砸下来。季付条件反射把纸团塞进嘴里,甜腥的墨水味立刻在舌尖漫开。林满的瞳孔猛地收缩,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口,马尾辫扫到窗框上积年的粉笔灰。
季付鼓着腮帮子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时听见头顶"咚"的一声。林满把保温杯砸在他脚边,不锈钢杯体在泥地上滚出湿漉漉的轨迹。他蹲下来假装系鞋带,指腹蹭到杯身上刻着的"林记"——那是用圆规尖一点点刻出来的。
上课铃刺穿晨雾时,季付终于吐出那团纸。展开发现背面多了行新字迹:"F=μmg,但μ可以等于0吗?"泥地上的函数图像被早操队伍踩得模糊不清,他摸出红笔在问号后面画了道向上的抛物线。
教学楼阴影彻底吞没他的时候,季付听见三楼传来课本摔在讲台上的闷响。林满的座位正对窗口,他能想象她现在肯定在转笔——那支笔的笔帽上有道牙印,是上周月考时她咬出来的。
"喂。"身后突然有人拽他衣领。季付转头看见保安老张的钥匙串在反光,铜钥匙上还沾着林记早餐的辣椒油。"又是你。"老张的呼吸带着劣质白酒味,"上次翻墙的账还没算。"
季付瞄了眼三楼窗口。林满正把试卷折成纸飞机,机翼上墨水的反光一闪一闪。他突然咧嘴笑了:"张叔,您钥匙串上挂的是林记的优惠券吧?"
老张的手突然松了劲。季付趁机挣脱,听见头顶"咻"的破空声。纸飞机精准地扎进老张后颈,展开是张满分的物理试卷,姓名栏却被涂改成"季付"两个字。
三楼窗口,林满正在擦眼镜。季付知道这是她情绪波动的标志性动作——就像她每次想哭的时候,就会拼命解根本解不开的数学题。阳光突然穿过云层,照亮她眼镜片上未干的水痕。
"明天..."季付刚开口,早操进行曲突然切到最高潮。林满的嘴型在说"香菇馅",右手却悄悄指向讲台暗格。班主任正把拆迁公告塞回去,金属锁舌咬合的声音像某种警告。
纸飞机还躺在老张脚边,满分试卷上的"季付"两个字洇开了墨,像两滴终于掉下来的眼泪。香樟树影摇晃时,他看见林满用红笔在手腕上画了道向上的箭头。
…………………
季付翻过围墙时,裤腿被铁栏杆勾出一道口子。他骂了句脏话,拍了拍沾在手上的铁锈,从书包里掏出还冒着热气的豆浆和肉包。这是他第十七次给林满送早餐。
理科班教室的窗户半开着,晨光斜斜地切进去,照在林满的课桌上。她低着头,马尾辫垂在颈边,右手握着笔在草稿纸上划拉。季付踮起脚,看见她面前摊开的数学试卷——鲜红的58分。
"喂。"季付敲了敲窗框。
林满猛地抬头,耳尖瞬间红了。她抓起试卷就要往抽屉里塞,季付手快,一把按住卷子边缘。两个人的指尖在纸面上交错,林满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节发白。
"松手。"林满的声音像块冰。
季付没动,目光落在试卷最上方那行字上。林满用蓝笔在分数旁边写着:"绝不认输",笔画用力到划破了纸。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觉得手里的早餐袋变得很沉。
"你数学不及格?"季付松开手,"文科年级第一的数学不及格?"
林满把试卷揉成一团塞进书包,豆浆瓶被她碰倒,在桌面上滚了半圈,掉在地上发出闷响。乳白色的液体慢慢渗进地板缝隙。
"关你什么事。"
季付蹲下去捡瓶子,看见她帆布鞋的鞋尖在发抖。他想起上周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听见的对话——"林满这孩子,文科成绩够上北大了,非要留在理科班..."
"你是不是..."季付站起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林满的眼神让他想起被逼到墙角的小兽。
教室后门突然被推开,班主任老周夹着教案走进来。季付条件反射地往窗户外缩,膝盖撞在暖气片上发出巨响。
"季付!"老周扶了扶眼镜,"又是你!这周第三次了!"
林满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刮过地面。"老师,是我让他来的。"她声音很稳,"有道题不会,请教他。"
老周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季付感觉林满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带着薄荷牙膏的味道。他这才发现她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发顶有一簇翘起来的头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林满,"老周叹了口气,"你数学要是实在跟不上..."
"我跟得上。"林满打断他,手指攥着校服下摆,"下次考试,我会及格。"
下课铃响了,走廊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季付看见林满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他突然很想伸手擦掉它。
"放学后,"季付压低声音,"我在小操场等你。"
林满没回答,只是把豆浆瓶从他手里拿过去,指尖擦过他掌心,很凉。
下午最后一节课,季付趴在课桌上转笔。同桌捅了捅他胳膊:"听说没?林满外公以前在咱们学校后门摆早餐摊的,后来..."
季付的笔掉在地上。他想起上周保安室里的闲聊——"那老头倔得很,拆迁队来了都不走,最后是被人抬出去的..."
放学铃一响,季付就冲了出去。小操场边的梧桐树下,林满已经在那里了。她蹲在地上数蚂蚁,校服外套拖在地上沾了土。
"你外公..."季付刚开口就后悔了。林满的背脊突然僵直,像被人抽了一鞭子。
"谁告诉你的?"她站起来,脸色发白,"苏琴?还是老张?"
季付没说话。林满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突然注意到她校服领口别着一枚生锈的回形针,和她干净整洁的形象格格不入。
"那是我外公的。"林满注意到他的视线,声音突然哑了,"他总用这个固定记账本..."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回形针,指腹被铁锈染成淡红色。
季付想起早餐摊上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老人,会在豆浆杯上画笑脸。他往前一步,树影落在林满脸上,斑驳得像泪痕。
"所以你留在理科班是因为..."
"因为拆迁款。"林满突然笑了,嘴角扯出尖锐的弧度,"我爸说学理科好找工作,能快点赚钱把外公接回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
季付看见她胃部的位置轻微抽搐,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想伸手,林满却猛地后退,后背撞在树干上。一片梧桐叶飘下来,卡在她发间。
"58分..."季付伸手取下那片叶子,"你故意的?"
林满的呼吸滞了一瞬。远处传来篮球砸地的声音,一下,两下,像心跳。
"我算过,"她突然说,"保持这个分数,期末会被强制调去文科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我爸没办法反对...学校的规定..."
季付手里的梧桐叶茎断了。他想起试卷上那行"绝不认输",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认输,是最倔强的反抗。
"我可以教你数学。"他说。
林满摇头,发梢扫过校服领子:"不用。"
"为什么?"
"因为..."林满深吸一口气,"你翻墙的样子太蠢了。"
季付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林满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突然捂住嘴,眼眶通红。季付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第一次注意到她右耳垂上有颗很小很小的痣,像铅笔点上去的。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跑道上。远处传来保安老张的吆喝:"锁门了!还不回家!"
林满抹了把脸,弯腰捡起书包。季付看见她书包侧袋里露出半截蓝色文件夹——文科班转班申请表。
"明天..."季付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还送豆浆吗?"
林满已经走出去几步,闻言停下,没回头。她的马尾辫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发绳上沾着一点豆浆渍。
"加糖。"她说。
季付看着林满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她走路时左脚比右脚轻——像是怕踩死蚂蚁似的谨慎。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某处抽了一下,比早上撞在暖气片上的膝盖还要疼。
第二天清晨,季付翻墙时特意换了条弹性更好的运动裤。书包里除了豆浆包子,还多了本被翻烂的《高中数学解题技巧》,扉页上潦草地写着"借你看三天,别弄脏"。
理科班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季付踮脚往里看,林满的座位空着,桌面上用粉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他摸出手机,发现凌晨三点林满发来的消息:「今天请假」——简洁得像医院化验单。
"找林满?"苏琴抱着作业本经过,香水味熏得季付打了个喷嚏,"她爸凌晨带她去医院了。"笔尖在本子上戳出个黑洞,"说是胃出血。"
季付手里的豆浆袋突然裂开,滚烫的液体浇在球鞋上。他想起昨天林满蹲着数蚂蚁时,校服外套下露出的一截腰——细得能看见脊椎骨的轮廓,皮肤上贴着膏药,像块被撕破的便利贴。
医务室消毒水味浓得呛人。季付假装崴脚混进来时,校医正在接电话:"...林建国?不行,学生必须静养三天..."他趁机溜进里间,看见林满蜷在观察床上,校服外套盖着脸,露出的手腕上留着指甲掐出来的月牙印。
"加糖的豆浆。"季付把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金属碰撞声惊得林满猛地掀开外套。她眼眶比昨天更红,嘴角还沾着点牙膏沫,显然是被临时从家里拖过来的。
"你..."林满的视线落在保温杯上,突然哽住。那是她外公以前装凉茶的杯子,杯身还留着被蒸笼烫变形的凹痕。
季付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文科班这周的笔记。"最上面那张用红笔画了个箭头,指向某行小字:「老周说转班申请批下来了」。
林满的指甲陷进掌心,刚结痂的月牙印又渗出血丝。医务室窗外传来铲车的轰鸣声——那里曾经是早餐摊的位置。
"我爸昨晚撕了申请表。"她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说要是敢转文科,就..."
季付突然抓住她手腕。林满这才发现他掌心里躺着一枚崭新的回形针,在晨光下亮得刺眼。远处拆迁的巨响再次传来,震得玻璃窗嗡嗡颤动。
"听着,"季付把回形针别在她领口,"我有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