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光阴,如同圣痕河浑浊的水流,无声地冲刷、侵蚀。曾经还算坚固的救援艇“渡鸦号”,如今只剩下锈蚀的骨架在呻吟。船体遍布暗红色的疮疤,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朽烂的木材。引擎苟延残喘,每一次启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滚滚浓烟,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帮,发出空洞而疲惫的回响。
船舱狭窄低矮,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的腐败气味混合的味道。老班蜷缩在角落一张发霉的毯子上,毯子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瘦得脱了形,裹在同样破旧的制服里,像一具勉强拼凑起来的骨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的身体痛苦地蜷缩,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几颗米粒大小、浑浊乳白色的粘稠东西,随着他的咳嗽,溅落在肮脏的舱板上,微微搏动着,很快被靴子踩踏或扫入角落的污水。
他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一把磨得发亮的老旧鱼叉,冰冷的金属似乎是他与这个疯狂世界最后的连接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船舱另一头。
薇拉坐在他对面,背靠着冰冷的、布满冷凝水的铁皮舱壁。二十年的光阴并未在她脸上刻下太多风霜,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精致。她的皮肤异常白皙,近乎透明,黑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浓密,随意地披散着。她的眼睛很大,瞳孔是极深的墨黑,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舱顶摇晃的昏黄灯泡,却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波澜。她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罩衫,领口磨损严重。
她微微歪着头,像在倾听某种只有她能捕捉到的、来自深水的韵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空茫,如同面具上刻画的微笑。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搭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铁皮,发出细微的、有节奏的嗒嗒声。
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放在身边一个破旧背包上。背包鼓鼓囊囊,里面似乎塞满了某种柔软的东西。偶尔,背包的布料下会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蠕动感。
老班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钎,在她脸上和那个鼓囊的背包之间反复灼烧。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里的痰音如同濒死的野兽在低吼。他死死盯着薇拉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盯着她放在背包上那只苍白的手。那背包里……那些东西……他见过!他见过她如何“制作”它们!用那些……那些……
“你……”老班终于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这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这怪物……”每一个字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带着刻骨的恐惧和一种迟来了二十年的、巨大的悔恨。“……你……把他们……都……”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积满污垢的船舱。卢克呢?索菲呢?那些曾经鲜活的孩子,那些他拼了命从死亡水域捞出来的希望……都去了哪里?是被这浑浊的河水吞噬了,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或者说,答案早已在他心中,只是被巨大的恐惧所掩盖。悔恨如同毒藤,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当年……当年就不该……不该从那条该死的河里……不该救下……这个……
薇拉敲击铁皮的手指倏然停住了。船舱里只剩下老班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引擎苟延残喘的低鸣。她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不见底的墨黑瞳孔,如同两枚冰冷的黑曜石,精准地投向角落里的老班。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非人的观察,如同在审视一件失去价值的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