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第一天，母亲把林妄按在小板凳上，用推子把他的粉色长发剃得贴头皮。推子“嗡嗡”地响，粉色的碎发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碾碎的花瓣。
她又从抽屉里翻出顶深灰的绒线帽，狠狠扣在他头上，帽檐压得低到能遮住半张脸。
“别让人看见。”女人的声音硬邦邦的，又摸出副灰色美瞳，冰凉的美瞳塞进眼里时，林妄疼得瑟缩了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作声——母亲的眼神像结了层冰，比冬天的风还冷。
幼儿园的记忆还没褪色，像块浸了污水的海绵，沉甸甸压在心头。
小朋友们见了他就捂鼻子，喊他“粉毛妖怪”，往他的蓝色水杯里吐口水，抢过他的蜡笔撅成两段，说“灾星不配画画”。
有次他蹲在滑梯后面哭，阿姨走过来，没问他为什么，只说“别在这里挡路”。
那时他只会哭，现在学会了低头，手指死死抠着书包带，把所有声音都咽进肚子里，像吞了块石头。
最初的日子像蒙着层灰雾，倒也算平静。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帽檐遮住眼睛，下课就趴在桌上，假装睡觉。同桌是个胖女孩，总偷偷看他，却不敢说话。直到第三周的体育课，风突然掀起帽子，粉色的发茬在阳光下炸开，像一团烧得诡异的火焰。“是他！”
有个认识他的街坊小孩喊起来，“老林家那个克死爹的！”周围的同学瞬间退开半米，像躲瘟疫似的，连那个胖同桌都往旁边挪了挪凳子。
从那天起，课桌成了藏污纳垢的角落。
早上拉开抽屉，常摸到软腻腻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只被踩烂的死蟑螂，触须还黏在作业本上。
他屏住呼吸把蟑螂扔掉，纸页上留下片黑印，像块洗不掉的疤。
作业本上总被画满吊死鬼，歪歪扭扭的线条，旁边用红笔写着“灾星去死”，字里的墨水都快渗到背面。
放学被锁在器材室是常事。
那间屋子堆满破旧的篮球和跳马，角落里结着蛛网，光线从气窗透进来，在地上投下块惨白的光斑。外面传来同学的哄笑：“让他跟老鼠作伴去！”“说不定老鼠都嫌他晦气！”
林妄缩在墙角，抱着膝盖数地砖，一块，两块……直到天黑透了，才有值班老师想起他，骂骂咧咧地开锁，嘴里嘟囔着“惹事精”。
他撞见过哥哥林默把一包辣条塞给班长。
那是在教学楼后的冬青丛里，林默比他高半个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在家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明天把他的书包扔垃圾桶。”哥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狠劲，“放学别让他走太早，找几个人‘陪’他玩玩。”
班长接过辣条，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默哥，保证让他哭着回家。”
也看见过姐姐林薇站在人群外。
有次他被几个男生推搡，后背撞在宣传栏上，玻璃“哐当”响。林薇就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发绳在指尖转得飞快。
她看着他被推倒在地，嘴角勾着笑，像在看一场有趣的戏。
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她已经转身走了，裙摆扫过草叶，留下淡淡的栀子花香，和她的眼神一样，又甜又冷。
有次他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膝盖磕在台阶的棱角上，“咔”的一声轻响。
他趴在地上，看见血顺着裤腿滴下来，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林薇正好从楼上下来，红色的小皮鞋踩过那摊血，停在他面前。
“活该。”她丢下两个字，声音比冰碴子还尖，然后踩着血印走了，留下个高傲的背影。
林妄趴在地上，膝盖的疼钻进骨头缝里，可心里的疼更厉害。
他盯着那串渐渐变干的血脚印，突然想：她说得对，也许真的是我活该。如果我没出生，父亲就不会死；如果我像哥哥姐姐那样有黑头发黑眼睛，大家就不会讨厌我。
他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操场角落走，那里有棵老槐树，是他唯一能躲清静的地方。
他靠在树干上，掀起裤腿看伤口，血已经凝成暗红的痂。
风卷着落叶扫过脚边，像在嘲笑他。
书包里的硬纸板硌着后背，那是他用来挡推搡的“盾牌”，可挡得住身体的疼，挡不住那些骂他“灾星”的话。
那些话像虫子，从耳朵钻进心里，在里面打洞。
他有时候会摸着自己新长出来的粉色发茬发呆：为什么我偏偏是这样的？是不是老天爷弄错了，把我生成了怪物？
有天放学后，他被锁在厕所里。
黑暗中，他听见外面有人说：“听说他妈都不想管他了，要不是他奶奶拦着，早把他送孤儿院了。”
另一个声音接道：“送孤儿院都嫌他晦气。”
林妄蹲在马桶边，抱着膝盖哭，眼泪掉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原来母亲真的想扔掉他。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举着他转圈，那时他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可现在，他连被人好好对待的资格都没有。
他开始数自己身上的伤：膝盖上的疤，手肘被磨破的皮，手背被粉笔灰烧出的红点……每一道都在提醒他：你是多余的。
有时候在课堂上，老师提问的声音飘过来，他却盯着窗外的麻雀发呆。
那只鸟能飞，能自由自在地落在树枝上，而他连在阳光下走几步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如果能变成一只鸟就好了，他想，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五年级的某个傍晚，他蹲在操场角落捡被撕碎的试卷。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
他的指尖冻得通红，连纸张都捏不住，碎片在风里飘。有片雪花落在手背上，很快化了，凉丝丝的。
他忽然想起父亲还在时，举着他的手说：“看，愿望的手，能接住光呢。”
愿望是他的乳名，他的父亲给他取的，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平安快乐，万事如意，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可现在，他连一片雪花都握不住。
放学铃响了，同学们背着书包涌出来，说说笑笑。没人注意角落里那个粉色头发的男孩，更没人知道，他刚被人扒了外套扔进雪堆，校服里面的毛衣湿得能拧出水。
他把试卷碎片塞进裤兜，缩着脖子往家走，帽檐下的眼睛里，银金色的光早就暗了。
路过巷子口的井台时，他停下来，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影子——粉色的头发，灰色的美瞳，像个偷穿别人衣服的小偷。
他对着水面轻轻说：“林妄，你是不是真的不该活着？”水面荡起涟漪，把他的影子搅碎了，像在回答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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