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林妄站在镜子前,能数清自己背上的骨节。
皮肤是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像没晒过太阳的蘑菇。
校服套在身上晃荡,袖口卷了三圈才能勉强抓住,裤脚踩着鞋跟,露出的脚踝细得能一把攥住。
前几天路过巷口的体重秤,他犹豫了很久踩上去,指针颤巍巍停在四十五公斤——十六岁,一米七一,风大点就能吹倒。
营养不良是早就有的事。饭桌上母亲永远把肉夹给哥哥姐姐,他的碗里只有白饭和咸菜,偶尔有片菜叶,也是发黄的。
他学会了在放学路上捡别人扔掉的馒头,在菜市场角落捡烂菜叶,甚至偷偷舔过糖纸——那点甜味能让他撑过晚自习。
变化是从上个月开始的。
几个高二的男生总在放学路上堵他,不是直接动手,是用脚勾他的脚踝,看他摔在地上时哈哈大笑;是故意撞掉他的书包,看塑料瓶滚出来时起哄:“哟,灾星还捡垃圾呢?”
这天下午,他刚把攒够的塑料瓶卖给回收站,攥着皱巴巴的五块钱转身,就被人捂住了嘴。
“带他去个好地方。”为首的黄毛男生笑起来露出颗金牙,声音像砂纸擦过木头。
另外三个人架着他的胳膊往巷尾拖,林妄的鞋掉了一只,光着的脚在地上蹭出红痕,他想喊,喉咙里只发出呜呜的声。
他们把他拖进一栋荒废的写字楼。
楼道里弥漫着霉味,碎玻璃渣子硌得脚底板生疼。
天台上的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校服像面破旗。黄毛男生把他推到墙角,瓷砖上的锈迹蹭在他后背上。
“听说你克死了你爸?”黄毛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那你克克我试试?”
拳头落下来的时候,林妄下意识地蜷起身子。
他太瘦了,骨头撞在墙上发出“咚咚”的响,像敲空罐子。
有人踹他的肚子,他疼得蜷缩成一团,胃里的酸水往上涌,嘴里泛起铁锈味。
他听见他们在笑,说“这身子骨跟纸片似的”,说“打重了别真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拳头停了。
他趴在地上,感觉血从嘴角流进衣领,后背的淤青火辣辣地疼,每动一下都像有针在扎。
黄毛男生踢了踢他的腿:“装死呢?起来。”
林妄没动。
意识像沉在水里,忽远忽近。
他听见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听见天台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听见风声卷着塑料袋掠过耳边。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扶着墙站起来,每走一步都晃,像喝了酒。
后背的伤口蹭在墙上,留下淡淡的血印。
他捡起地上的一只鞋,光着另一只脚往楼下挪,楼道里的黑暗像水一样漫过来,他好几次差点踩空。
走到巷口时,他遇见了甘野。
三花猫瘸着腿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林妄蹲下来,想摸它的头,手却抖得厉害。
“我没事……”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终究没撑到家。
在离医院还有两条街的地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醒来时已经躺在病床上,手上扎着输液针,液体冰凉地流进血管。母亲坐在床边削苹果,眼神飘忽,没看他。
“医生说你营养不良,还有脑震荡。”她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那些人为什么打你?你就不能安分点?”
林妄闭上眼,没说话。
住院的五天里,没人来看他。
哥哥姐姐大概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
倒是甘野每天蹲在医院楼下的花坛里,他趴在窗口能看见那团三花色,像个小小的标点。
出院后,那些男生果然没再动手。
但新的欺负开始了。有人在他的课本里夹死蜈蚣,有人趁他不在教室,往他的水杯里撒粉笔灰,有人把他的作业本撕成碎片,塞进厕所的下水道。
他们笑得很隐蔽,像躲在树叶后的虫子,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毒牙。
林妄把碎作业本捡起来,一片一片拼。
拼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来,看着自己灰白的手腕——上面还留着输液的针孔,像个小小的句号。
他想起天台上的风,想起胃里的酸水,想起那些落在身上的拳头。原来疼痛是有等级的,有的疼能让人哭,有的疼,只能让人沉默。
他把拼好的作业本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看见甘野的猫粮还剩小半袋。
明天该去捡瓶子了,他想。
至少还有猫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