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桶盖子还没完全扣上,邓佳鑫放在震动的手机屏幕就突兀地亮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在节能灯管有些失真的灯光下异常清晰——左航。他匆匆忙忙地把嘴里还没化开的甜糯小汤圆咽下去,保温桶往哥哥手里一塞,含混不清地扔下一句:“哥我出去一趟,回来刷桶!”
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宿舍门,把朱志鑫那句“慢点儿,没规矩”关在了门板后,伴随着他冲下老旧楼梯时“咚咚咚”的快节奏闷响。
夏夜的风带着海水黏腻的湿气吹在脸上,他几乎是踩着人行道砖缝隙跑过两个路口,路灯昏黄的影子在他脚下飞快地后退。市第一医院急诊中心那亮得有些刺眼的巨大灯牌出现在视野里,像一个冰冷而忙碌的世界发出沉默的召唤。
进入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间,喧嚣和急促的步伐声浪立刻裹挟而来。分诊台前围满了人,医护人员快速穿行。邓佳鑫的视线像雷达般扫过拥挤的大厅,几乎没有停顿,径直转向那条通向后方手术区域的相对安静的通道口。靠墙放置的一排蓝色塑料椅冰冷而坚硬,一个身影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的位置。那人穿着挺括的靛蓝色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袖子被整齐地卷到了肘弯处,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低着头,过分专注于手里一本摊开的厚重大部头《心胸外科手术图谱》,额前稍显碎乱的发丝垂落下来,也没能遮住眉心那道习惯性微微蹙起的纹路,显得严肃而内敛。走廊顶灯光线冷白,落在他的侧脸,更添了几分距离感,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可只要多看一眼,那张脸即便在冷光下也透着一股几乎耀眼的俊气。
邓佳鑫的脚步几乎是无声地放轻下来,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走到左航身边,很自然地挨着坐下,手臂轻轻碰了碰对方紧绷的胳膊。
冰凉的书页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合上。左航抬起头,眼神里那种专注的、近乎冰层般的冷冽骤然消散,如同一片深湖在阳光下融开,迅速弥漫上来的是一种近乎柔软的暖意。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清晰地映着邓佳鑫还有些微喘的脸,嘴角很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形成一个只有熟悉他至极的人才能捕捉到的轻松弧度。“跑来的?”他声音低沉,带着长时间翻阅书籍后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着急,里面刚送进去一个急性心包填塞的,估计还得……至少一小时。”他伸手指了指紧闭的手术区域自动门上方那盏无声亮着红色“手术中”字样的灯。
邓佳鑫松了口气,身体放松地往椅背上靠去,椅背发出轻微声响。他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明显的汗。“你主刀?”
“嗯。”左航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邓佳鑫脸上,仔细逡巡着,仿佛在确认什么,“累不累?今天报道感觉怎么样?”他一边问,一边很自然地伸出手,拇指指腹在邓佳鑫沾着点汗意又有点被风吹红的颧骨皮肤上,极其轻柔地揩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小的、亲昵到几乎让人忽略的动作。
指尖温热,碰触的地方像被羽毛掠过。邓佳鑫有点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不累!挺好!”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抑制不住的新鲜感和兴奋,“陈队夸我擒拿练得还行呢,分到治安巡逻组了。”他想起那枚崭新的警徽,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那就好。”左航看着他生动的神色,眼神柔和。他的目光在邓佳鑫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没收回,反而探进了自己衬衫口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他平时沉稳不太协调的犹豫和试探。邓佳鑫的目光好奇地追随着他的手。
左航摸索了一下,终于拿出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包裹着黑色超细纤维绒布的小圆盒。他把那不起眼的盒子放在掌心,没有立刻打开,只抬眼专注地看着邓佳鑫,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手术通道口突然响起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和推床轮子摩擦地面的滚轮声,夹杂着医护人员简短的指令。自动门“唰”地打开,一股更浓的消毒水和药剂气味涌了出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伤者被飞快推进去。“手术中”的灯依然红着,但外面等候区的嘈杂骤然升高了一个调。
这突如其来的小范围骚动让左航下意识地把握着小盒子的手垂了下来,收回了一点。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又安静下来的通道门,再转回视线时,似乎终于定下决心。他重新把那个小盒子举到邓佳鑫面前,用眼神示意他拿着。
“什么啊?”邓佳鑫疑惑地接过来,指尖感觉到细微柔软的绒布触感和下面硬质盒体的形状。他轻轻掀开。
盒子里没有填充物,简约至极。深蓝色的软衬上,一圈铂金戒圈沉默地卧在那里。简约的流线型设计,没有任何繁复的雕琢,只在灯光下流转着纯净而低调的金属光泽,内圈似乎刻着什么细小的字母。
左航没有急着解释。他看着邓佳鑫,看着他先是微怔,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睛迅速被惊讶点亮,如同骤然投入璀璨星芒的深湖,再然后是显而易见的巨大欢喜涌上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明亮的绯红,嘴角忍不住要往上翘,却又努力想矜持一点的样子。
“本来……”左航的声音放得很低,几乎被旁边的喧闹背景音盖过,“……想找个更好点的时候。” 他的视线扫过冷冰冰的蓝色塑料椅和旁边垃圾桶上“医疗废物”的刺眼标签,停顿了一下,嘴角带着点无奈的、温和的笑意,“…确实有点简陋。”
邓佳鑫的目光完全被指环吸住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试探,轻轻碰触了一下那温凉的戒圈。金属光滑的触感带着微凉的电流,一路顺着指尖窜上来。
左航伸出手,手指轻轻覆盖上邓佳鑫拿着绒布盒的手背,将他握着盒子的手合拢,包在自己的掌心里,那份温热透过皮肤传来。“本来,是该先跟你说点郑重的话的。”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极其重要的词句,目光深深看进邓佳鑫泛着水光的眼底,“但看这样子……” 他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依然红灯高悬的手术门牌,声音愈发低沉醇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定力量,“…还是留到我们真正挑个时间的时候再说。”他握紧了邓佳鑫的手,“等我下台。”
没等邓佳鑫作出任何反应,他放在另一侧口袋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发出持续的嗡鸣。左航快速掏出,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的轻松迅速敛去,变得严肃而专业。他立刻松开邓佳鑫的手,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站起身,脚步迅疾地朝着手术区门口走去。“左航。情况?……准备好ECMO设备,建立静脉通道,准备开胸探查……” 语速清晰迅捷,那些医学术语流畅地涌出,刚才还在讨论戒指的男人转瞬抽离,变回了那个站在无影灯下生死一线的冷静医者。
他走回手术区门口,对着自动门亮了一下胸前的电子工牌,门无声滑开,明亮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息猛地涌出。他最后回头,匆匆地、远远地朝还坐在塑料椅上、手中紧握着小盒子的邓佳鑫看了一眼。那一眼很短,却蕴含着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温度与无声的承诺,像黑暗隧道尽头的光点。
自动门在左航身后无声合拢,将他挺拔的身影完全吞没在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冷光里。巨大的“手术中”红灯像一只冰冷的独眼,漠然地俯视着外面的一切。门闭合带来的微弱气流拂过邓佳鑫的面颊,带来消毒水的凉意,也让他猛地回过神。掌心里那个黑色的绒布小盒边缘抵得皮肤微微发痛,提示着刚才那一切不是梦境。他紧紧握住,金属的凉意下是皮肤透出的滚烫热度。
他把盒子小心地、几乎是颤抖着揣进自己裤子口袋里,仿佛揣着一团过于炽热的炭火,唯恐丢失一丝一毫的温度。口袋里的手机似乎因为他的动作又微弱地震了一下,但他顾不上看。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鼓动得耳膜嗡嗡作响,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喧闹。
巨大的喜悦如同涨潮的海浪,瞬间填满了所有空隙。他忍不住咧开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无声地笑起来。那些有关明天正式穿警服的兴奋、实习时辛苦训练的疲惫、对哥哥丢三落四的嫌弃,甚至对眼下医院里生死一线的紧张,此刻都被一种更为明亮、更为纯粹的暖流暂时涤荡开去。他微微低下头,手插在口袋里,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一遍遍摩挲着盒子圆润的棱角,反复确认它的存在感。
哥哥朱志鑫的样子突然清晰地跳了出来——在混乱宿舍里一边喝水一边嫌弃地夸赞他、丢给他红豆汤桶的样子。一股分享的冲动涌上来。“得告诉哥!”这个念头无比强烈。他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脚步有些发飘地冲向急诊大楼外面。夜风带着潮湿的凉意吹在发烫的脸上,也吹不散他眼底灼热的欢喜和迫不及待。他只想立刻见到哥哥,把口袋里的珍宝给他看。他拿出手机,一边低头快速地翻着通讯录,一边脚步不停地冲下医院大门前的几级台阶。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手机屏幕在夜色里散发出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