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滨海市烈士陵园。
盛夏的太阳依旧毒辣,毫不吝啬地将滚烫的光线倾泻下来。松柏投下的浓荫本该提供庇护,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水汽,和草木泥土蒸腾出的青涩气味混杂在一起,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蝉鸣在高高的树冠上此起彼伏,声音尖利得像一把把烧红的小锯,反复拉扯着紧绷的神经。
低沉的哀乐在肃穆的空间里盘旋回荡,像是呜咽的风,缠绕在每个人的脚踝。高大的墓碑在炙热的阳光下肃立,新的墓碑前摆满鲜花,白色的菊花簇拥着,花瓣的边缘在热浪下微微卷曲发蔫。穿着笔挺警服的人们列成整齐的方阵,队列静默无声,空气凝滞如同铁块,只有偶尔从制服里传出的轻微骨节摩擦声,泄露着极力压抑的悲痛。阳光落在他们肩章和帽徽上,折射出冰冷而坚硬的光。
邓佳鑫站在家属区最前方,身上那身崭新的警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深蓝色的布料吸饱了阳光的热量,紧紧熨贴着后背,仿佛一层沉重的、不透气的壳。他手里紧攥着的那方覆盖着国旗的骨灰盒,其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穿透皮肤,一路冻进了骨髓深处。身边是母亲压抑到扭曲的哽咽,一声声,像是从肺腑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又被她死死咬在牙关里,变成喉咙里破碎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她的身体筛糠般抖着,全靠旁边两位分局里穿着便装的大姨用力搀扶着才勉强站立。那种崩溃的哀恸和旁边站得如同标枪般笔挺的邓佳鑫形成了撕裂般、令人心碎的反差。
邓佳鑫的脊梁挺得笔直,像被强行灌注了钢筋。他垂着眼,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到自己骨节攥得发白的手指抠在国旗边缘,指尖下的布料被汗水浸透,晕开一圈深色的印记。周围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领导哽咽的悼词破碎而遥远,风吹过松柏的低啸声是单调的背景噪音,人群压抑的抽泣此起彼伏又模糊成一片,连母亲崩溃的呜咽也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尖锐地在脑海中穿刺回荡——是三天前医院里那扇自动门滑开又关闭的轻微“唰啦”声,还有口袋里那个装着指环的盒子抵在皮肤上的触感,瞬间变得滚烫灼人。
“……朱志鑫同志……”局长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墙壁,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撞击着他的耳膜。“……以血肉之躯铸就钢铁防线……警号……永久封存……”
邓佳鑫的视线艰难地抬起一丝缝隙。阳光下,局长的手依旧是那天颤抖的样子,捧着那个乌沉沉的檀木方盒。那方正的盒子如同一个吸热的黑洞,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和温度,散发着令人心寒的冷意。盒盖开启,那枚边缘磨砺得已有些黯淡的警号徽章被郑重地、缓慢地放进去。金色的编号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一瞬锐芒,随即被沉静的檀木盒子彻底吞没。
“咔哒。”
盒盖闭合的轻响像是最后的审判锤落,敲碎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屏障。滚烫的、如同熔岩般的液体再也无法阻挡,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瞬间决堤,滚落腮边。没有声音,没有抽噎,只有源源不断的泪水,滚烫地、沉重地,一颗接一颗砸在胸前簇新的、带着压痕的蓝色警服布料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噗嗒”声,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湿漉漉的印记,旋即又被炙热的阳光迅速烤干。他尝到嘴角咸涩而冰冷的滋味,和口腔里弥漫开的苦涩铁锈味混合在一起。那枚原本应该躺在他制服内口袋里、象征转正骄傲的警徽,此刻却像块燃烧的炭,死死烙在胸口对应的位置,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他的左手口袋里还揣着那个黑色绒布小盒。此刻它的存在感尖锐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紧紧抵着他冰凉的大腿。母亲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旁边的大姨紧紧抱住她。哀乐停歇,只有风声。
他需要空气。窒息感像海草缠住了他的脖子。
邓佳鑫几乎是无意识地,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是逃离这片令人心碎的悲痛海洋。他退后两步,脚跟磕在一块突起的石子上,身体微晃了一下才稳住。那枚小小的、冰冷的警号封存盒递到了他僵硬的手里。他本能地接住,指尖碰到冰冷的乌木,那寒意瞬间顺着血脉窜到心脏。他几乎是触电般,迅速把那个小小的方盒子死死地攥在掌心,像是在抵抗,又像是要把它捏碎。粗糙的木纹硌着指骨关节,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
“佳佳……” 母亲哀恸欲绝的视线模糊地追过来。
邓佳鑫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气音,像是被鱼刺卡住。他猛地吸了口气,粘稠的、满是草木腥气和泪意的空气灌入肺部,引起一阵剧烈的呛咳。他狼狈地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模糊的视线捕捉到左航正焦急地拨开外围的人群,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精准地牢牢锁在他身上,那双平时沉稳睿智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到化不开的担忧和无声的询问。
左航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快步朝他走来。他的脚步急促,穿过静默的人群,甚至不小心擦碰到了一位年长警官的胳膊,也只是匆匆点头致意,目光始终锁定在邓佳鑫脸上。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扶住邓佳鑫颤抖的、攥着那个冰冷木盒的肩膀。
就在左航的手指即将碰触到邓佳鑫手臂的前一秒——
“别碰我!”
邓佳鑫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动作之大几乎带倒了身边的一个花圈。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声音沙哑得撕裂了周围的肃穆寂静,如同砂砾摩擦着金属。那声吼叫带着他从未在左航面前显露过的、近乎野兽般的凶狠和排斥。
左航的手僵在半空中。他脸上是纯粹的震惊和困惑,瞳孔骤缩,所有动作全部冻结。周围的目光刹那间如同实质般刺了过来。
邓佳鑫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能感觉到自己脸上那些未干的泪痕被愤怒扭曲的表情拉扯得火辣辣地疼。他能感觉到口袋里那个装着指环的盒子,像一枚烧红的子弹,嵌入皮肉里。他能感觉到掌心那个装着哥哥警号的冰冷木盒,棱角深深陷入血肉,传来刻骨的寒意。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咆哮厮杀。
他抬起脸,下巴神经质地绷紧。视线扫过左航那张写满不解和受伤的俊朗面孔,扫过他额角渗出的、刚刚因为急切赶来而沾上的细小汗珠,扫过他还僵在半空的手——那双手,修长、干净、拥有着稳定生命的力量。它们应该抚上无影灯下的手术台,它们应该……拿起手术刀去挽救生命……它们绝不该被拉进他现在所处的这片被鲜血浸透、只有黑暗和绝望的泥沼深渊。
尖锐的剧痛瞬间贯穿心脏,撕裂感如此清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肉在铁锈色的刀刃下断裂的声音。
一个念头带着残酷的清晰在咆哮的脑海中炸开:必须斩断!必须把他推开!越远越好!让他活在阳光里!让他毫发无损!
所有的痛苦、悲伤、绝望和那股尖锐到令人窒息的自我厌弃感,在这一刻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的堤坝。
他的喉咙动了动,身体深处某个地方彻底断裂。他重新抬起了脸,那双不久前还因幸福而发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干涸的、冰冷的灰烬。嘴角缓缓扯开,拉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像一把弯钩扯破了皮肉。目光死死钉在左航脸上,那不再是看爱人该有的眼神,而是淬了毒的、裹挟着冰渣的、带着刻骨鄙夷的审视。
“你还真是……” 邓佳鑫开口了,声音异常平静,却像冰面裂开时发出的刺耳噪音。他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像从齿缝里碾过,冰冷尖利。
“……阴魂不散。”
周围的空气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