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市局缉毒队那间特殊的“教室”里，窗户被厚重的双层遮光帘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天花板几盏冷白的无影灯，投下毫无温度的死寂光斑。空气像是凝固的冰层，沉甸甸地压在邓佳鑫的胸口，压榨着每一次呼吸。消毒水混合着尘埃的味道充斥鼻腔，吸进去的是冰冷的针砭。

陈队的声音平稳得像手术刀划过玻璃，不带丝毫情感：“确认身份，代号‘蝮蛇’。”大屏幕上切换的照片，一张是远处偷拍，戴着墨镜，身形彪悍，站在一艘破旧渔船的甲板上，隐约可见脖颈处一截刺青的暗色边缘。另一张是局里内部档案库翻出的泛黄旧照，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笑容甚至有点腼腆，与后来判若两人，但眉宇间那点神经质的锐利却如出一辙。

“梁广海，曾用名梁小海。早年沿海渔民，十七年前因过失杀人入狱六年。出狱后组织‘滩涂帮’，初期走私水产，五年前转向新型毒品合成原料的规模化走私。依托早年走私线路和海上经验，构建起一张跨越四省的海陆运输网。手法凶狠狡诈，反侦察意识极强，极端多疑。”陈队的指尖划过屏幕，“核心骨干六人，皆为心腹死士。其团伙特征是大量非法改装的高速快艇，行动代号常与水有关，如‘潮信’、‘暗流’。”

信息冰冷地灌注。邓佳鑫坐在长条会议桌的角落，腰背挺直，双手摊开放在冰凉的金属桌面上。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左腕表带的金属搭扣，冰冷的触感。他的视线紧紧胶着在屏幕那张后来的冷酷面孔上，梁广海——哥哥牺牲时，那个被他亲手击毙的现场指挥身上搜出的最后一个加密通讯器里，反复呼唤过的名字。

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指骨卡进肉里。照片上那点残留的腼腆，扭曲成此刻的狰狞和漠然。就是这个人……他目光钉在那张戴着墨镜的脸上，似乎想穿透墨镜看清那眼睛里的颜色。

“行动组数次围捕均被其提前察觉，损失惨重。”陈队继续道，声音无波无澜，却字字重逾千钧，“两个月前，‘渔火行动’，代号‘黑皮’的卧底同志身份暴露，被虐杀后沉尸近海。”屏幕上出现一张海警夜间打捞时拍下的模糊照片，惨白肿胀的脸浸泡在幽蓝海水里，双眼圆睁，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

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又沉了几分，冻结的寒意沿着脊椎向上攀爬。邓佳鑫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

“目标核心区域，是其位于南湾荒角附近的一个伪装成小型船舶维修厂的据点。码头深入复杂水道，外围伪装良好。厂区内有两条明确的地下制毒原料初级加工线。梁广海本人行踪不定，据可靠线索，其习惯在每月十五号前后，会亲自到厂区巡视出货情况。”陈队的指尖再次落到屏幕上，定在那片被红圈标出的荒芜海角区域。“你需要取代的，是‘黑皮’的位置。”

取代“黑皮”……邓佳鑫的呼吸猛地一窒。那张被海水浸泡后变形的脸再次浮现在脑海。取代那滩冰冷的海水？

“‘黑皮’生前是船厂的水泵维修工，技术半吊子，但酒量极好，擅长吹牛套近乎。因欠了梁广海外甥阿东一笔高利贷，被半强迫拉入伙做外围运输司机。‘黑皮’贪小便宜，偶尔手脚不干净，但也因此更显出底层小混混的真实性。这是他赖以生存的伪装。”陈队的声音冷酷得如同在念一份机器的说明书，“‘黑皮’死了，但船厂的水泵坏了，需要一个懂点皮毛又贪财的人顶上。这个位置，不高不低，接触不到核心秘密，但有流动的自由，足够你听到风声，闻到气味，找到缝隙。”

陈队的目光像两枚沉重的钉子，砸在邓佳鑫脸上：“你的名字，从此刻起，叫邓辉。滨海湾口区人，二十五岁，父母双亡。中专辍学后混迹码头，学过两年汽修，后来给地下修车行当打手看场子，因打架斗殴致人轻伤进过局子。半年前替老大顶罪出来后，被修车行老板当瘟神踢走。流落到南湾码头，因赌博欠下虎哥——就是梁广海外甥阿东——三万块高利贷，利滚利到如今九万七千块。无力偿还，被阿东逼进船厂顶班还债。以上身份所有信息，在滨海湾口区和南湾码头相关地点、人物那里，都已经打实落地。你只需要，活成邓辉。”

邓佳鑫听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烙铁烫在神经上。混混……打手……顶罪……欠债……这些他此前人生中绝不会沾边的污秽字眼，现在成了他保命的皮肤。一股沉郁的浊气从胃里翻涌上来，带着强烈的恶心感。活成另一个人，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样活着？只为了靠近那个叫梁广海的目标？

他想开口，喉咙却如同被粗糙的麻绳死死勒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急促而微弱的吸气声。

“怎么？怕了？” 一个冰冷的女声突兀地在斜对面响起。说话的是副队张澜，一个面容极其普通、眼神却如同淬了冰针的女人。她半边身子隐在灯光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只锐利的眼睛，像冷血动物般注视着邓佳鑫因缺氧而憋红的脖颈。“怕做不了人渣？”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字字如刀，“看看你胸前那枚警号。它原来的主人，连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邓佳鑫的目光猛地抬起，如同被毒刺蛰到。胸前的警徽冰冷坚硬，边缘硌着肋骨。一瞬间，哥哥朱志鑫爽朗的笑容，还有……还有墓园里左航破碎的眼神，交替着撕裂他的脑海。那个瞬间，左航伸向他的手……

那枚揣在口袋里的戒指！冰冷的金属感，在记忆里突兀地凸起，比警徽更加清晰地抵在指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过于猛烈的空气撕裂了咽喉，瞬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肺叶深处像被砂纸摩擦，痛得他不得不躬身弯腰，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剧咳。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模糊了眼前冷白的灯光和屏幕上梁广海漠然的脸。

不能……不能再想！不能！

“回答我！”陈队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锤敲在铁砧上，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怕？拿什么证明，你能活成邓辉，在梁广海的眼皮底下活到他掉以轻心，活到他露出破绽？”

证明？邓佳鑫剧烈喘息着，喉咙里火烧火燎。他勉强抬起头，脸上的生理性泪水被强压下去，只残留着眼底一片骇人的红血丝。他伸出手，摸索着探向会议桌靠近中央位置一个冰冷的搪瓷托盘。托盘里没有别的，只有几瓶尚未开封的液体：透明、浓稠琥珀色，以及浑浊的草绿色。

他拿起一瓶完全透明的液体。盖子极其难拧，冰冷的瓶身在他指间滑动。他用尽指关节的力量，发出低吼般的喘息，才终于听到塑料瓶盖“咔”的一声崩裂脱开。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标签，就将瓶口猛地对着自己的嘴灌了下去！

冰凉的、带着强烈化学气息的透明液体如同冰棱瞬间灌满了口腔！这不是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带着强烈腐蚀感的恶心气息冲进鼻腔，像烧红的铁丝刮过喉管！剧痛！辛辣！恶心！胃里瞬间翻江倒海！

“咳——呕——！”

来不及吞咽下去，他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体完全失控，弯着腰猛烈地呕吐，粘稠透明的液体混杂着黄绿色的胃液喷射在冰冷的、刚拖洗过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轻微声响和令人作呕的气味。强烈的痉挛抽打着他的胃和腹腔，冷汗瞬间湿透了刚换上的廉价化纤T恤。额角突突地狂跳，太阳穴针扎似的剧痛。

他一只手死死撑着膝盖，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个空了的液体瓶子，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血般的惨白。巨大的耻辱感和剧烈的生理不适像两股绞索，勒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窒息。

冰冷的搪瓷盘上还剩下那瓶浑浊的草绿色液体。邓佳鑫的视线像被烫到般飞速掠过，胃部条件反射般再次一阵剧烈收缩。

他猛地抬头！脸上还沾着呕吐物的痕迹，眼眶因为剧烈的咳嗽和翻涌的胃液而红得像要滴血，牙关死死咬紧。他看着陈队那张隐藏在冰冷灯影下的脸，视线最终落在大屏幕上梁广海戴着墨镜的冷酷面容上。所有的狼狈、痛苦、恐惧和那翻腾不止的生理厌恶，在接触到那个名字的瞬间，都被另一种更凶戾、更坚硬的东西取代！

他伸出那只没拿瓶子的手，用沾满恶心粘液的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污秽！动作粗暴得划破了嘴角的皮肤，一丝鲜红瞬间渗出，衬着他因痛苦和狂怒而扭曲狰狞的表情，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笑了出来。那笑声嘶哑干裂，像沙漠里断裂的枯木摩擦。

“怕？”邓佳鑫喘息着，声音如同刀片刮过骨头，每一个字都磨着血腥味，“我这条命……从接警号那天起……就卖给了阎王！”他猛地将手里攥着的空瓶子狠狠摔在地上！塑料瓶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炸开，如同他那根名为“邓佳鑫”的弦彻底崩断！碎片四处飞溅。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上的“蝮蛇”，字句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

“我要让梁广海……用他的血……给我哥的警号……开刃！”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呕吐后的虚弱而有点飘忽。但那每一个字落下，都像一颗烧红的钉子，重重砸进这间冰冷的教室里，砸进脚下那片污秽的呕吐物上。没有悲壮，只有决绝。警号在他胸前冰冷沉寂，像一块等待点燃的、浸满了火油的钢铁。

灯下，呕吐物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冰冷的消毒水味。邓佳鑫的身影剧烈地喘息着，微微佝偻着背，嘴角裂开的血痕鲜红刺目，眼底却燃着两簇足以焚尽自身的地狱业火。那双曾盛满爱情蜜糖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被仇恨和决心淬炼过的荒芜焦土。

陈队紧绷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松动了极其细微的一丝纹路。如同雕刻家终于在坚硬的磐石上落下第一道深刻的刻痕。

“那就开始吧，邓辉。” 陈队的声音依旧是冰，却似乎破开了一道裂痕，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温度。他侧过头，对着角落里那个始终在电脑前沉默敲打、存在感极低的年轻人示意，“老狗。给他‘邓辉’的所有‘记忆’。”

那个被称作“老狗”的年轻人无声地站起身。他身形瘦高，穿着过于宽大的连帽衫，帽子深深罩住头顶，只露出下半张脸：略显苍白，嘴唇很薄，下巴线条瘦削得有些刻薄。他走到邓佳鑫面前，伸手递过来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加密数据棒。他的动作有些古怪的迟滞，像是关节生了锈。

“拿着。你的‘过去’。”老狗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许久不曾润滑的齿轮，毫无波澜。他抬眼看着邓佳鑫——那眼神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冰冷审视，如同扫描仪一样反复掠过邓佳鑫脸上的每一寸细微表情，尤其是那双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似乎在精确评估一件即将投入炉火的粗坯。

邓佳鑫喘着粗气，慢慢挺直身体，抹去嘴角血迹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留下几道不规则的暗渍。他伸手，一把抓过了那个冰冷的黑色棒体，指尖与对方同样冰凉苍白的指关节短暂交错。

在收回手的瞬间，邓佳鑫目光一凝。借着昏白的顶灯光线，他极其敏锐地捕捉到老狗左手腕内侧一闪而过的一小片深褐色印记，形状奇诡，边缘似乎带着灼伤的痕迹，更像某种强行剥落后的烙印。

那绝非纹身。

老狗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在邓佳鑫目光停顿的零点一秒内，极其迅疾地缩回了手，宽大的袖子滑落盖住手腕。整个过程快得像错觉，除了那双像无机物一样停留在邓佳鑫脸上的眼睛，变得更加幽深警惕之外，再无异样。

“你需要完全消化它，变成你骨头里的东西。” 陈队的声音打破了这无声的对峙，“接下来七十二小时，我们会用尽一切方法，抹掉邓佳鑫的痕迹，让邓辉成为你的本能。包括……”他的目光扫过邓佳鑫嘴角那抹刺目的猩红，“……怎么在最肮脏的地方像蛆虫一样活下来，怎么在毒蛇的牙缝里跳舞，还不会让自己身上……留下半点不该有的气味。”

邓佳鑫攥紧了手里的加密棒，那尖锐的棱角深深陷进满是汗水污渍的掌心嫩肉里。那痛感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近乎残酷的清醒。他需要这痛。

“嘭！…嘭！…嘭！”

沉重的撞击声突然从隔壁训练室传来，如同巨锤有节奏地夯砸着水泥墙体，穿透这间冰冷教室的寂静，也穿透邓佳鑫耳膜的嗡鸣。每一次撞击都带着骨骼与硬物碰撞的闷响，隐隐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被逼入绝境般的痛苦嘶吼。

邓佳鑫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一瞬。那声音……那是他在警校体能测试时也无法想象的极限对抗发出的、摧残人意志的动静。

陈队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仿佛那只是背景音乐。“那是为了让你记住疼痛的感觉，以及如何在疼痛中保持头脑清醒。”他平静地解释，眼神却越发锐利，“真正的审讯室，里面的‘问题’可不会给你休息时间，也不会只伤及皮毛。”

邓佳鑫的视线从那扇传来恐怖声响的厚重隔音门上移开，最终落回面前这个被称为“老狗”的人脸上。那双藏在帽子阴影下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他，幽邃得让人心底发寒。

“开始吧。”邓佳鑫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残存的呕吐后的灼痛感，更添了一分嘶哑。他不再看陈队，也不理会隔壁那令人心悸的锤击声，只看着手中那截象征着另一个肮脏人生起始点的冰冷黑棒，指关节攥得咯吱作响。

“邓辉……该‘回忆’一下他烂泥一样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