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不锈钢车架棱角深深硌进左航的后腰,痛感却如同隔着几公里厚的棉花传来。那枚被撕裂的、被强行清理出来的“1137”警徽,像个丑陋的铆钉,生生钉穿了他眼前的时空。无影灯白得刺眼,晃得人失明。助理医生端着器械盘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捏着的那小块被泪水洇开的金属,成了天地间唯一真实的存在。
“阴魂不散……”
“碍眼……”
“滚远点……”
昔日冰冷刻毒的利刃,裹着墓园湿冷的土腥气和心碎彻底崩塌的轰鸣,此刻从记忆的深渊倒卷而上,每一句都精准地、带着剧毒的倒刺,绞进心脏最深处!不是背叛!是熔炉!是刀山火海!是孤身赴死前,剐心剔骨也要把他推出万丈深渊的保护壳!那三年被恨意锈蚀的堡垒,在绝对真相的撞击下,脆弱得如同一张浸透了水的废纸!轰然坍塌成齑粉!
悔恨?铺天盖地,足以窒息!
震惊?排山倒海,抽干魂魄!
更多的,是灭顶的空茫!那个被他亲手推出世界的人……那个他臆想中安稳或者腐烂的人……早就穿着带血的铠甲,拖着残破的身躯,替他去挡了所有射向他世界的子弹!而自己……竟拿着救人的刀,无知地划开了他早已流尽的血管!
嗡——!
颅骨内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他!眼前那滴滚烫的泪珠在警徽上晕开的景象瞬间扭曲、爆裂!手术灯光芒炸开成漫天刺白!整个天地旋转着被拉入无底深渊!
“左医生!”
“左航!”
遥远模糊的惊呼像水下的气泡。他失去意识前最后感受到的,是冰冷地板瞬间撞上面颊的钝痛,和鼻腔里那浓得化不开的……属于邓佳鑫的……血的铁锈味。
……
三年后的深秋。
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带着岁月沉积的水汽尘痕。夕阳最后的余晖挣扎着挤进来,在空旷冰冷的客厅地板上,无力地拖出一道狭长浑浊的光带。光带里,细密的灰尘在无声浮沉。空气滞涩,弥漫着旧木材陈腐的气息,还有一种被时间冷冻住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底调。
钥匙在生了锈的锁孔里艰涩地转动了好几圈,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门开了。
一股比外面萧瑟秋风更冰冷的气息扑了出来。玄关狭窄,堆着几个蒙尘的纸箱,上面的字迹模糊。左航站在门口,影子被光线拉得很长,投在光秃秃的、留下几个旧钉孔的水泥墙壁上。他没立刻进来,目光先投向客厅深处。
一切都和三年前那个黄昏时毫无二致。廉价、蒙尘,时间像一层薄霜凝固在上面。
唯一刺眼的例外,是客厅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旧木桌。桌子上方墙壁的中心,端端正正悬着一个深色老旧的檀木方盒。盒子被精心擦拭过,沉默、厚重,像一个微缩的祭坛。盒子下方摆着的,不是鲜花,而是一块极其普通的、深蓝色绒布。绒布上,两样东西相互依偎:一枚崭新的、带着锋利棱角的一杠一星警徽,在昏昧的光线下异常清晰。另一枚,则是那枚曾浸透血污、被抢救回来却依旧狰狞扭曲的“1137”残骸!边缘金属的裂口扭曲翻卷,如同撕破天空的闪电疤痕,凝固着最后的惨烈。两枚徽章,一新一旧,却像一道不可跨越的时空裂痕,冰冷地陈列在凝固的时光里。
左航的目光,粘在“1137”那道刺目的裂口上。指尖细微地颤了颤。他反手带上沉重的门。没有开灯,任由房间沉入愈发浓重的暮色。脚步声在空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到桌边,视线在那两枚冰冷的警徽上停留了几秒,最终,落在了木盒旁边一个被擦得很干净的旧相框上。
照片是彩色的,却有些微微褪色。里面是两个年轻男人,勾肩搭背,笑容灿烂,背景是阳光下的训练场跑道。左边那个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眼睛发亮的,穿着警校生制服,肩章崭新,正是朱志鑫。右边紧挨着他,同样笑容舒展的,穿着旧夹克,镜头感略显腼腆的,是……苏新皓。
左航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拿相框,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过照片上朱志鑫那带着勃勃生气、未曾经历风霜的年轻脸庞。三年磋磨,左航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曾经被精心打理的头发略显凌乱,额头多了几条浅浅却固执的刻痕,眼窝深陷下去,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暗影。昔日冷峻飞扬的眉目线条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沉郁取代,像是坚硬的岩石被冰川蚀刻。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深处沉淀下来的东西——不再是洞穿一切的睿智,而是如深海般沉寂、能将所有惊涛都吸进去的痛楚。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家居服,在昏暗中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只是站在那里,身上那股曾经浓郁的手术室消毒水味已经淡去,只余一股如影随形、带着暮气的旧书卷气。
指尖的触感冰冷。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死寂。声音不大,带着门外来访者的小心翼翼。
左航擦过相框的手停顿了一下,甚至没有收回来,只极其缓慢地抬眼,目光穿透门板上积着灰尘的气窗模糊玻璃。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整齐藏青执勤服、警号簇新的年轻人。面容尚带青涩,眼神有些不安。见里面没动静,他又轻轻敲了两下。
左航垂下眼,终于收回了触摸相框的手指,抬步走过去。老旧的木门“吱嘎”一声被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门外楼道灰暗的光线透了进来,浮尘在光线里疯狂地打着旋儿。年轻小警察被陡然出现的、左航那张淹没在浓重暮色阴影里的脸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有些局促地抬手敬了个礼。
“左…左医生?”他声音绷得有点紧,“市局档案处…清理物品时,发现了一封……应该是邓佳鑫同志…生前……呃,三年前他出事前……寄存在那里的一封……呃……信。封存记录显示是……三年前的七月二十一日。” 他微微喘了口气,快速报出日期,像在念一份重要报告。
七月二十一日。
左航搭在门框上的手,指关节无声地屈了一下。门板内侧粗糙的毛刺微微刺着他冰冷的皮肤。
“……那个……有保密要求,一直锁着的。昨天才解密……交给他的警号继承人……嗯……就是您现在……”小警察说得有些磕巴,脸微微涨红,“……按照遗属处理程序……移交遗物……需要您签收一下。” 他从一个文件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几乎看不出厚度的牛皮纸信封。信封很普通,但封口处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手工方式缠绕密封着几股颜色不同的细尼龙绳,绳结打成一个奇怪的、无法轻易解开的复杂死结。绳结的颜色已经微微褪色发暗。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信封空白。
年轻警察递过一个硬壳的签收夹板。左航垂眸,看着夹板表格里自己的名字。他没接笔,也没动。幽深的视线缓缓抬起来,穿透门缝的光线,毫无波澜地落在那张年轻的、因这份任务而略显紧张的脸上。那眼神太深,太静,像古井最深的水。
年轻警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喉咙动了一下,硬着头皮把信封又往前递了递,那奇怪的绳结在黯淡光线下折射出一丝令人不安的旧痕。
“左医生?签收一下……就行。”
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楼道里,声控灯因这死寂自动熄灭。最后一线微光从门缝里溜走。
左航缓缓抬起手。动作慢得如同生锈的机械。他的指尖没有去接那信封,而是越过了信封,极其精准地落在那个复杂的绳结上。冰冷的、带着时光磨砺出粗糙触感的细尼龙绳,像毒蛇盘踞。
“拿走吧。” 左航的声音终于响起。没有任何涟漪,只有尘埃落定后的、如同海底千年朽木被触碰的平静死寂。
年轻警察完全愣住了。“啊?……可是……按规定……”他有些不知所措,拿着信封的手悬在半空。
左航的手指从那冰冷的绳结上移开,没有再解释任何一句话。他没有收回目光,但那眼神透过年轻警察的肩头,仿佛看向了更远、更虚无的深处。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悲恸,空得令人心悸。只剩下无边无垠的荒芜,和那片早已沉入深渊、将灵魂一同吞噬的暗色汪洋。
“他……”左航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乎散开在浓重的暮色里,轻得像叹息,像海底升起的冰冷碎沫,“……已经收到他兄弟的……回信了。”
年轻警察彻底僵住,嘴巴微微张开,困惑、惊愕、还有一丝莫名的寒意爬上了他的脊背。他完全听不懂这句突兀的话是什么意思。回信?兄弟?他茫然地捧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像捧着一块烫手的遗骨。
“哐啷啷……”
楼道尽头的破窗户被一阵穿堂的深秋冷风猛地吹得乱响。那声音空洞萧瑟,像是某种绝望的回音,在冰冷的钢筋水泥间反复冲撞,最后消散在无边的暮色里。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