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的脆响,给这场荒诞的“珠算传情”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也暂时冻结了账房内外的爆笑声。
胡汉山像尊石化的雕像,眼神空洞地钉在原地,灵魂仿佛被那满地乱滚的算珠抽走了。精神消耗让他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一种被反复蹂躏后的麻木。空气里只剩下庞小白那如同拉风箱般、努力想憋回去却依旧漏气的“噗噗”声,以及其他人极力压抑的、肩膀耸动的闷笑。
欧阳莫菲看着胡汉山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眼底那恶劣的笑意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带着点玩味探究的幽光。她红唇微勾,没再继续火上浇油,只是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发出两声清脆的“嗒嗒”声。
“啧,”她慵懒地开口,打破了诡异的寂静,“看来大少爷这算盘,拨得有点用力过猛啊。”她眼波流转,扫过地上散落的算珠,又落回胡汉山那张惨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惋惜,“胡管家,还不快收拾收拾?”说罢,她也不看胡汉山的反应,转身,墨绿色的旗袍下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袅袅婷婷地走出了账房,只留下一缕冷冽的梅花香和满室的尴尬。
胡管家如梦初醒,连忙应声:“是,是!四太太!”他赶紧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滚得到处都是的算珠。
门口的“观众”们也见好就收(或者说,暂时笑饱了)。沙乐乐捂着嘴,小跑进来帮忙捡珠子;唐海星一脸严肃地指挥着(主要是他自己):“保持秩序!注意效率!”;金若愚摇着团扇,眼波在失魂落魄的胡汉山和离去的欧阳莫菲背影间流转,笑意盈盈;袁周率则轻轻拉了一把还在“噗噗”的庞小白,低声道:“行了,别笑了,大少爷够难受的了。”庞小白这才勉强收住,胖脸憋得通红。
胡汉山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欧阳莫菲最后那句“用力过猛”和系统那冰冷的+5暧昧值提示。用力过猛?他那是求生欲爆发!是被逼上梁山!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干脆让系统把他彻底“溃散”算了!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接下来的半天,胡汉山如同行尸走肉般被胡管家带着“熟悉家业”。他麻木地看着绸庄、米铺、当铺的账册,听着胡管家介绍那些管事、伙计,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那些繁复的账目、陌生的面孔、恭敬的称呼,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欧阳莫菲那戏谑的眼神、那无声的“真乖”、那带着钩子的“拨动心弦”,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挥之不去。
傍晚,夕阳将胡宅的粉墙黛瓦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倦鸟归巢,宅院里渐渐安静下来。胡汉山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那间古色古香的卧房,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竭的败仗。他连晚饭都没胃口吃,只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隔绝这个可怕的世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笃、笃、笃。”
又是那熟悉的、带着慵懒节奏的敲门声。
胡汉山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来了!阴魂不散!
“谁?!”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恐。
“我。”门外传来欧阳莫菲那辨识度极高的嗓音,平静无波,“老爷叫你过去一趟。正堂。”
老爷?胡汉山一愣,随即心头一紧。胡老爷找他?因为白天账房里的“算盘事故”?还是因为他这个“儿子”表现得实在太废物?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
他不敢怠慢,也顾不上社死了,连忙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揉皱的湖蓝色绸衫,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的沉重感,打开了房门。
门外,欧阳莫菲果然站在那里。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家常旗袍,外面松松罩了件同色的绒线开衫,卸去了白日的张扬,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有几分沉静。她没看胡汉山,只是抱着手臂,倚在廊柱上,目光投向庭院里渐渐升起的暮霭,侧脸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走吧。”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格外清晰。
胡汉山赶紧跟上,落后她半步,保持着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没有戏谑,没有调笑,只有那淡淡的梅花香萦绕不散。这种反常的安静反而让胡汉山更加忐忑不安。这魔女又在憋什么坏?
正堂里已经点起了明亮的汽灯。胡老爷胡文轩端坐在主位上,穿着深褐色的家常绸袍,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下首坐着二姨太和三姨太,两人都垂着眼,气氛有些凝重。
胡汉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躬身行礼:“父亲,您找我?”
胡老爷抬起眼皮,目光如电,在他身上扫视了一圈,那审视的目光让胡汉山后背发凉。他捻动佛珠的动作顿了顿,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汉山,你回来也有两日了。家业,也让你熟悉了些。”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胡汉山低垂的脑袋上,“你年纪不小了,三十而立。在北平,学业未竟;归家,这心性…也未见沉稳。”
胡汉山心里咯噔一下,头垂得更低了。果然是因为他白天的“算盘事故”和之前的表现!
“我胡家的基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这苏州府,也算有几分脸面。”胡老爷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字字敲在胡汉山心上,“你作为嫡长子,将来是要撑起这份家业的。整日里浑浑噩噩,畏畏缩缩,连个账目都理不清头绪,像什么样子!”
胡汉山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发干:“父亲教训的是,孩儿…孩儿定当勤勉学习…”
“学习?”胡老爷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光学习不够!成家立业!‘业’你立不起来,‘家’总要先成!”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胡汉山,“你在北平,可有相熟的女学生?或者,这苏州城里,可有看得上眼的闺秀?”
成家?!胡汉山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一脸错愕!怎么突然扯到这个了?!
“父亲…这…孩儿才刚归家…学业家业都未定…谈…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些?”他结结巴巴地试图推脱。
“早?”胡老爷冷哼一声,佛珠捻动的速度快了几分,“你母亲去得早,你又在北平耽搁了这些年!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你都能满地跑了!还早?”他语气不容置疑,“此事不容再拖!我已托了几位相熟的官媒留意,你自己也上点心!胡家的香火不能断在你这里!”
胡老爷这番话,如同惊雷在胡汉山耳边炸响!催婚?!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一个绑定着“小妈系统”、头顶绿帽任务、随时可能社死的人,居然被催婚了?!这简直是荒诞他妈给荒诞开门——荒诞到家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求救般地,看向了站在一旁阴影里的欧阳莫菲。
欧阳莫菲依旧抱着手臂,姿态慵懒地倚在门框边,仿佛眼前这场“催婚大戏”与她毫无关系。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是在胡汉山看过去时,她似乎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那眼神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戏谑,反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冰冷的审视,又像是…一丝微不可查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烦躁?
胡汉山捕捉到那抹复杂的神色,心头更是乱成一团麻!她什么意思?是觉得他这废物连婚都结不了?还是…因为胡老爷的催婚,干扰了她“系统任务”的“进度”?毕竟,他要是真娶了妻,这“小妈系统”的任务岂不是更加离谱和危险?!
“父亲!”胡汉山急中生智(或者说慌不择路),脱口而出,“孩儿…孩儿在北平…确…确有心仪之人!只…只是…只是她…她家世复杂,一时难以…难以…”他临时编造着谎言,试图拖延时间。
“哦?”胡老爷眯起了眼睛,显然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也来了点兴趣,“是哪家的姑娘?说来听听。”
“呃…是…是…”胡汉山脑子飞速运转,却一片空白,情急之下,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了欧阳莫菲!仿佛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提示或灵感。
这一次,欧阳莫菲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
她一直低垂的眼睫猛地抬起!那双清冷的杏眼在灯光下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种瞬间迸发的、极其锐利的、甚至可以说是…冰冷的警告!直直地刺向胡汉山!
那眼神里的意味清晰无比:你敢把我扯进来试试?!
胡汉山被她那冰冷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到嘴边的胡话瞬间咽了回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毫不怀疑,如果他真敢编造一个和“四姨太”有关的谎言,欧阳莫菲绝对会让他死得比算盘珠卡死还难看!
“是…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对!普通女学生!”胡汉山赶紧改口,语无伦次,“家…家世清白!就是…就是…她…她暂时回老家了!对!回老家了!联系不上!等…等联系上了再说!”他编得漏洞百出,额头上全是汗。
胡老爷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个含糊其辞、前后矛盾的回答极其不满。他捻动佛珠的动作变得又快又重,发出急促的“咔哒”声,显示出他内心的烦躁和不耐。
“哼!”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看胡汉山,目光反而转向了倚在门边的欧阳莫菲,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莫菲。”
欧阳莫菲站直了身体,姿态依旧慵懒,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下似乎蕴藏着更深的暗流:“老爷?”
“汉山的婚事,你也帮着留意些。”胡老爷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是他长辈,眼光也活络些。苏州城里合适的闺秀,打听打听。省得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轰——!
胡汉山眼前一黑!让欧阳莫菲帮他留意婚事?!让这个一心只想整蛊他、看他出糗、还肩负着“系统任务”的魔女,帮他张罗老婆?!这跟让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什么区别?!不!这比那还可怕一万倍!这简直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往十八层地狱里踹!
他惊恐地看向欧阳莫菲。
欧阳莫菲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红唇微微抿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极其标准、极其温婉、如同戴上了完美面具般的笑容,对着胡老爷微微欠身:“是,老爷。莫菲记下了。”她的声音柔顺得滴水不漏。
但胡汉山清晰地看到,在她低头的瞬间,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寒光一闪而过!那绝不是温顺!那绝对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是对他、对胡老爷、对这荒诞处境最冰冷的嘲讽和…即将爆发的怒意!
胡老爷似乎满意了,挥挥手:“行了,都散了吧。汉山,你好自为之!”
胡汉山失魂落魄地走出正堂,感觉脚下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虚浮无力。催婚的阴影如同巨石压在心头,而让欧阳莫菲“帮忙留意”的指令,更是让他如坠冰窟!这简直是双重绝杀!
他浑浑噩噩地走在回廊上,身后不远处,跟着同样沉默的欧阳莫菲。暮色深沉,回廊两侧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就在即将走到分岔路口时,身后传来欧阳莫菲清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胡汉山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语调:
“大少爷。”
胡汉山浑身一僵,如同被毒蛇盯上,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欧阳莫菲站在几步之外的光影交界处。月白色的旗袍在灯笼下泛着清冷的光。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地凝视着他。那目光里没有了白日的戏谑和促狭,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审视的、如同看待一件碍眼物品般的冰冷。
“想成亲?”她红唇微启,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微微歪头,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那你就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