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的秋天总是来得早。
槐树叶子刚泛黄,风里就夹了凉意。
我常去的那家"集雅斋"书店,门楣上的匾额已有些褪色,倒更显得古朴。
那日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踮起脚尖去够最高层那本《新月集》,绸缎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半截白生生的手臂。
忽然身侧笼下一片阴影,一只修长的手先我一步取下了诗集。
"泰戈尔的诗,读原文更有韵味。"声音清朗,带着几分西洋腔调。
转头看见一个穿浅灰西装的年轻人,衬衫领口松着,像是刚从什么场合溜出来的。
他自我介绍叫程景明,是书店的少东家。
我接过书时,指尖微微发颤。
后来他总笑我,说那日我脸红得像糖葫芦,却还要端着女学生的矜持。
其实我只是怕一开口,心口那只扑棱的鸽子就会飞出来。
他替我包书的纸很特别,印着鸢尾花纹。
"巴黎最时兴的。"他说这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让我想起幼时养的金丝雀抖动的翅膀。
后来常见他在哲学区与人辩论。
有次听见他说:"国人总把'自由'挂在嘴边,却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这话像根针,直直扎进我心里。
父亲前日刚提起与茶叶商张家的婚事,说人家在杭州有茶园,租界有洋房。
深秋时他办读书会,在后院的老梨树下。
他给每人倒了英式红茶,我却在杯底藏了颗话梅。
当他读到"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时,我假装被茶呛到,实则是怕他看见我眼底的潮汐。
散场时落了雨。
油纸伞太小,我们不得不挨得很近。
他的西装蹭着我的鬓角,雪松香水混着雨气,让我想起他书房里那台地球仪——他手指点过的巴黎、维也纳,都是我只能在书中邂逅的远方。
"静姝,"雨声中他第一次唤我名字,"下月我要去上海筹办分店。"一片梧桐叶粘在伞骨上,随他的呼吸轻颤。
我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就像知道春天过后必定是夏天。
张家送来聘礼那日,北平下了第一场雪。
我抱着他包的那本徐志摩,在集雅斋门前站到打烊。
伙计说程先生去天津了,归期未定。
回家路上,雪粒子扑在脸上,很快融化成水,倒省得擦眼泪。
腊月初八,母亲熬了粥逼我喝。
桂圆红枣在碗里沉浮,像许多窥探的眼睛。
父亲把张家的礼单拍在桌上,最后一行写着"汽车一辆"。
我突然想起他说过,巴黎的姑娘自己开车去咖啡馆,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像雪地上的玫瑰。
我在出嫁前七天逃去集雅斋。
那天下着冻雨,屋檐垂下冰凌。
他正在整理账册,钢笔尖在纸上洇出墨团。
我们隔着柜台对视,谁都没提私奔的事。
最后他抽出一本《恶之花》,在扉页写下"给S小姐",字母S拖出长长的尾巴,像道未愈的伤疤。
去年路过琉璃厂,发现集雅斋变成了照相馆。
穿旗袍的姑娘们站在橱窗前,卷发烫得蓬松。
我驻足片刻,恍惚听见有人念"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回头只见漫天柳絮,白茫茫一片,像场迟到了二十年的雪。
有些雨,终究是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