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灰暗的天空坠落。
林未站在墓前，黑色西装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他没有撑伞，也没有移动，仿佛一尊被雨水冲刷的雕像。周围的人群早已散去，只有苏雯还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未打开的伞。
"已经两小时了。"苏雯走近，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回去吧，你会生病的。"
林未没有回答，目光依然固定在墓碑上——"姜惟(1993-2023)岁月缝花，爱永不息"。这是他亲自选的碑文。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最怕你感冒。"苏雯又说，这次声音大了些，"记得大三那次你发烧，她急得连夜翻校医院围墙给你买药..."
林未的肩膀微微抖动，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先回去吧。我再待会儿。"
苏雯叹了口气，将伞放在地上："伞留给你。明天...明天花店要进货，她留下的单子我放柜台上了。"
听到"花店"两个字，林未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他点点头，苏雯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墓碑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未缓缓跪下，手指抚过冰冷的石碑，触到那个新刻的名字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骗子。"他低声说，额头抵在碑上，"你说过会等我到五十岁..."
他的口袋里装着姜惟留给他的贝壳和戒指，还有那本《余生日记》。过去三天，他不敢翻开那本日记，害怕看到那些字迹会让他彻底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雨水突然停止了。林未抬头，看到一把黑伞撑在自己头顶。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他的父亲林志远。
"回去吧，儿子。"父亲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她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林未猛地站起来，甩开父亲的手："你凭什么知道她想什么？如果不是你..."
"我知道。"父亲打断他，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下，"我知道我犯下的错永远无法弥补。但看着你这样折磨自己，我..."
"滚。"林未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不配站在她的墓前。"
父亲的手颤抖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将伞柄塞进林未手里，转身走入雨中。林未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姜惟也是这样消失在雨幕中，再也没有完整地回来。
回到姜惟的公寓——现在是他一个人住了——林未脱掉湿透的衣服，机械地冲了个热水澡。浴室里还留着姜惟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他不敢移动它们的位置，仿佛这样她就还在。
客厅里堆满了花店送来的白色菊花和百合，葬礼用剩的。林未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茶几上的《余生日记》上。深吸一口气，他终于拿起了它。
日记从七年前姜惟确诊那天开始记录。最初几页写满了恐惧和不甘，但随着时间推移，字里行间渐渐变得平和。林未一页页翻过去，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被一遍遍提起：
"今天在杂志上看到未的名字，他编辑的书获得了年度大奖。他看起来瘦了，是不是工作太辛苦..."
"路过他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透过玻璃窗看到他埋头工作的样子，和大学时一模一样。差点就推门进去了..."
"苏雯告诉我未的父亲康复得很好，这是这些天最好的消息..."
林未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碰到写下这些文字时的姜惟。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歪歪扭扭，显然是姜惟在病情恶化后写的：
"今天又忘记未的名字了。他装作没注意到，但我知道他哭了。对不起，未，我多想记住你，比生命还长..."
"愿望清单还剩最后一项：看海。希望未能带我去。我想在最后时刻听着海浪声，闻着咸咸的海风..."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去海边的前一天：
"亲爱的未，如果你读到这页，我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我的一生虽然短暂，却因为爱你而足够完整。请答应我三件事：好好吃饭，继续写作，偶尔想起我时微笑而不是哭泣。我留了一些礼物给你，苏雯会陆续交给你。永远爱你的惟。"
泪水模糊了视线，林未将日记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拥抱到写下这些文字的人。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
第二天清晨，林未来到"缝"花店。推开门，熟悉的风铃声响起，店内空无一人。苏雯留了字条说去进货了，下午才回来。
林未环顾四周，一切如常，仿佛姜惟随时会从里间推着轮椅出来，笑着问他今天想买什么花。柜台上的进货单确实是姜惟的笔迹，工整地列着各种花材和数量。林未拿起笔，不自觉地模仿起她的字迹，在末尾加了一行："白玫瑰，七枝。"
"你来了。"
苏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林未抬头，看到她抱着一大箱花材站在那里，眼睛红肿。
"嗯，来看看。"林未放下笔，"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苏雯放下箱子，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惟惟留给你的。第一个。"
纸袋里是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给我最爱的未：花店留给你，请按照你的方式经营它，但别忘了每周二给老顾客李奶奶留一束打折的康乃馨，她丈夫去世后，这束花是她唯一的慰藉。——惟"
林未握紧钥匙，喉咙发紧："她...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从确诊那天就开始准备了。"苏雯轻声说，"每个月都会写点东西，或者录段视频，存在心理机构那里，让他们按时寄给你。"
"视频？"林未猛地抬头。
"嗯，第一段应该是在...她忌日那天寄出。"苏雯看了看日历，"就是今天。"
林未立刻掏出手机查看邮箱，果然有一封来自"安心心理机构"的邮件，主题是"姜惟女士的礼物1"。
视频加载的几秒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画面亮起，姜惟出现在屏幕上。她坐在花店里的轮椅上，穿着那件他们第一次重逢时的白T恤和牛仔裙。尽管化了妆，依然能看出她的虚弱，但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嗨，未。"屏幕中的姜惟微笑着，"如果你在看这个，说明我已经不在了。别哭，我讨厌看你哭的样子..."
林未的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下，他伸手触碰屏幕，仿佛能摸到她的脸。
"首先，我要你好好吃饭。"视频里的姜惟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一旦工作起来就忘记吃饭，所以我在厨房的抽屉里留了一本周记，上面写着所有你爱吃的菜的做法。不是很全，但够你应付一阵子了。"
"其次，花店交给你了。你可以继续经营，也可以转手，随你高兴。但请至少保留'缝'这个名字，它对我很重要。"
姜惟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柔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要你好好活着，未。不是作为我的遗物，而是作为你自己。去爱，去受伤，去经历一切我没机会经历的人生。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视频最后，姜惟对着镜头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就像大学时每次分别时做的那样。画面变黑，林未的手机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有更多。"苏雯轻声说，"每个月都会收到一份，持续一年。"
林未弯腰捡起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她...她还准备了什么？"
苏雯指向花店后面的储藏室："她说你会自己发现的。"
储藏室里堆满了花材和工具，看起来没什么特别。林未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终于在最高层的架子上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纸箱。搬下来打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十个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日期和简单的标注：
"林未30岁生日"、"林未第一部个人作品出版"、"林未结婚那天"、"林未第一次当爸爸"...
最远的一封写着"林未50岁生日"。
林未颤抖着拿起最近的一封，上面写着"看完《余生日记》后开启"。他小心地拆开，里面是姜惟熟悉的字迹：
"亲爱的未：如果你在读这封信，说明你已经看完了我的日记。希望没有让你哭得太惨。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衣柜最下层有一个上锁的小盒子，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我最后的礼物。爱你的惟。"
林未冲回公寓，直奔卧室衣柜。在最底层，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带着数字密码锁。他输入自己的生日，锁应声而开。
盒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枚和他送给姜惟的一模一样的银戒指，内圈刻着"惟&未永恒"；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
"给我的未：这枚戒指是我订做的，和你的是一对。如果你愿意，可以戴在手上；如果不愿意，就收在抽屉里。无论如何，请记住，在某个平行宇宙里，我们一定白首不相离。——永远爱你的惟"
林未将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尺寸刚好。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银戒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街道和远处湛蓝的天空。
姜惟已经不在了，但她的爱还在，以各种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在花店的风铃声中，在白玫瑰的花瓣上，在每年生日准时送达的信件里，在他手指上这枚小小的戒指上。
林未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爸...我晚上回家吃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父亲哽咽的声音："好，好...我让你阿姨做你爱吃的红烧鱼。"
挂断电话，林未回到花店。苏雯正在整理新到的花材，看到他手上的戒指，眼睛瞬间红了。
"今天有什么订单？"林未卷起袖子问道。
苏雯擦了擦眼睛，递给他一张清单："十束婚礼用花，下午取货。"
林未点点头，开始挑选花材。他选了白玫瑰、满天星和淡绿色的小雏菊——都是姜惟喜欢的花。包装时，他特意用了姜惟最爱的浅蓝色雾面纸和米色丝带。
"很漂亮。"苏雯评价道，"她会喜欢的。"
林未看着完成的花束，轻声说："我知道。"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姜惟。在梦里，她站在阳光下的花海中，穿着那条淡黄色连衣裙，头发上别着蓝色发卡，朝他微笑。没有轮椅，没有病痛，只有那个他最初爱上的女孩，在属于她的花园里，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但林未的嘴角微微上扬。窗外，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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