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第三日,尚宫局送来了新制的夏衣。
齐鸾任由宫女们摆弄着试装,目光却穿过菱花镜,落在窗外那株瘦海棠上。花瓣边缘已泛起焦黄,像被火舌舔过的纸钱。
"娘娘抬抬手......娘娘?"
春桃捧着蹙金腰封连唤三声,齐鸾才如梦初醒。她忽然抓住侍女的手腕:"那庙祝......可查到了?"
"奴婢打听了,姓陈,单名一个昀字。"春桃压低声音,"原是落第举子,三年前在真君庙出了家。"
"昀......"齐鸾在舌尖细细碾过这个字,日光透过窗纱,在她掌心投下一小片光斑。她忽然攥紧手指,仿佛要捉住那抹转瞬即逝的温暖。
入夜后,她做了个荒诞的梦。
梦里二郎真君从神龛走下来,素白法衣拖过满地月光,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伸手抚上她发顶时,袖口散出沉水香的味道——正是那日在庙里闻过的气息。醒来时枕畔湿冷一片,帐外残烛将尽,爆出最后一星火花。
"荒唐!"
齐鸾猛地坐起,珊瑚项链在颈间乱晃。铜镜里映出她潮红的面颊,比额间花钿还要艳上三分。她抓起案上《女诫》狠狠掷向镜面,哗啦一声,裂痕中顿时出现七八个破碎的自己。
次日清晨,尚宫局来人收走了所有锐器。
春桃战战兢兢地收拾满地狼藉,却在妆台下发现个香炉——青铜鎏金的狻猊兽,里头积着厚厚香灰。她分明记得,这是贵妃从前最厌的熏香器具。
当夜三更,值夜的宫人看见冷宫西窗透出一点幽光。
齐鸾披着素纱中衣跪在窗前,三缕沉水香在狻猊炉中静静燃烧。她以银簪挑亮灯芯,昏黄光晕里,供在案上的不是菩萨也不是三清,而是一张从《二郎真君宝诰》上私撕下来的神像插图。
"信女齐鸾......"
刚开口便哽住。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多么大逆不道的事——一个深宫妃嫔,夜半私祭外神,若被人知晓......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压不住心头野火。那日真君庙中惊鸿一瞥,神像低垂的眉眼像柄薄刃,在她心口剜出个空洞,如今唯有想着那抹白影才能稍得安宁。
月光漫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伶仃。恍惚间,那影子竟与画中神像渐渐重叠。齐鸾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触到冰冷墙面时,突然想起那个叫陈昀的庙祝——他整理经卷时,可会抬头望一望这轮月亮?
"咚——"
更鼓声惊破幻梦。齐鸾仓皇收回手,供案上的画像却被袖风带起,飘飘荡荡落进香炉。火苗倏然窜高,吞没了神像含笑的双眸。她徒手去抢,火星烫在腕间,留下三点殷红,恰似新点的守宫砂。
此后夜夜如此。
白日里她仍是那个端庄的废妃,晨起梳妆,对尚宫局送来的衣饰照单全收。可每当更漏滴到子时,便悄悄起身,对着越来越模糊的神像画像倾诉琐碎心事。说的最多的是幼时在江南的旧事——阿娘教她调香的青砖小院,后门那条飘着柳絮的河道,还有总爱啄她鬓角的翠羽画眉。
"......若真有神明,可否托个梦给阿娘?"这夜她格外疲惫,额头抵在冰冷案几上,"就说阿鸾在这里......过得很好。"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突然掀开半扇窗。月光如银浆倾泻而下,供案上的香灰被吹散,露出底下焦黄的纸片——那是神像残留的衣角,素白底子上描着云纹,与那日庙祝所穿法衣一模一样。
齐鸾浑身发抖。她摸到妆匣最底层,取出个锦囊倒出几枚铜钱——这是让春桃偷偷从真君庙求来的卦钱。铜钱落地时发出清越声响,她借着月光细看卦象,突然捂住嘴哭出声来。
上离下坎,火水未济。
"所求之事......终不可得?"
她跌跌撞撞扑到窗前。中庭月色如水,那株瘦海棠的影子斜斜投在青砖地上,像道永远跨不过去的深渊。齐鸾猛地扯开衣领,任凭夜风吹散鬓发。锁骨下方露出半枚胭脂痣,在月光下红得惊心。
"我不信!"
嘶喊惊飞檐下宿鸟。齐鸾抓起香炉重重砸向院中古井,青铜兽撞在井栏上,发出钟磬般的嗡鸣。她赤足奔到井边跪下,井水映出一张癫狂的脸——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自己。
"若您真是神明......"她盯着井中晃动的月影,"就显灵一次......就一次......"
一滴泪坠入井中,碎月如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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